第1章 1.長思宮

長思宮，自先皇在世之時，就成了宮妃自省反思之處。

說白了，就是冷宮。

此處，荒草萋萋，庭院敗落，在繁花似錦、處處喧嚣的宮廷，恍若被遺忘了一般，荒涼，孤寂，冷清。

周慕仙皺着眉，輕輕推開了朱漆斑駁的宮門，慢慢穿過了野草瘋長半人高，藤蔓滿眼爬滿牆頭的庭院，來到了正殿。

入眼，便是一派空曠，偌大的宮殿，除了北面正中，有一個幾案并蒲墊，幾案上擺着一套極簡陋的泛着灰白的茶具。下首兩處幾案，其餘的，就只剩下破敗的紗帳。這些紗帳，顏色陳舊，顯然多年不曾更換過。

此時正值傍晚，一側的窗子大開，李芫就靜靜地坐在那裏，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外燦爛明豔的晚霞。

聽見開門聲，她扭過頭，淡淡揚了揚唇角，“你來了。”

不待周慕仙回應，複又慢慢地轉過去，繼續望着窗外，“過來賞一會兒晚霞吧。今天這晚霞，倒是難得一見。”

周慕仙沒出聲，默默走到了窗子邊，在她旁邊的蒲墊上跪坐了下來。

“多謝你來看我。如今我淪落到這番境地，能來看我的，也唯有你而已了。”李芫側過身子，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只是那笑容，卻到達不了眼底。

周慕仙輕嘆一聲，“你何苦呢？好生做一個昭容，光宗耀祖，體面尊榮，不是很好嗎？”

“你不懂。”李芫聞言，輕笑一聲，又看向窗外。

不懂為什麽我寧願讓一衆宮人妃嫔背地裏議論我不知羞恥，明目張膽讨好陛下，不懂為什麽我寧願被打入冷宮，也要頂撞陛下？不懂為什麽情願待在冷宮，也不願意留在蘭漪殿享受尊榮。

“我懂。”周慕仙道，“你對陛下的心意，如此昭然，我又不是木頭，豈會不知？你不過也是想要陛下的一份真心罷了。”

“我倒是低估了你。”李芫側過頭，含笑看着她，“是啊，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想要陛下對我也有心，哪怕，是有一點，我都甘之如饴。可是啊，他卻不願意，付諸哪怕半分的真心。”說到此處，她低下頭來，捂住了胸口，滿臉的苦澀。

而後，擡起雙眸，那眸中除了悲痛，卻多了堅定與決絕，“既然癡心錯付，我寧可在此處孤老一生，也不願守着那虛妄的嫔妃尊位，自怨自艾。”

周慕仙神色錯綜複雜，認識李芫這麽久，今天，仿佛才真正了解這個女子。她一直以為，她柔弱溫順，不曾想，原來，她竟是這般剛毅果決。

周慕仙長嘆，“我卻做不到你這般剛烈，自愧弗如啊！”

“你不一樣，”李芫搖了搖頭，“你無心于情愛，所以能夠渾不在意。不像我，泥足深陷，抽身不得。”

話已至此，周慕仙索性敞開了心懷，吐露心聲，“并非無心情愛，我又不是草木之人。只是，我自幼遍觀史書，牢牢記住了一句話。”

“什麽？”

瞥了她一眼，最終慢慢吐出了八個字：“帝王無心，何以有情。”

“你……”

“這番話有些大逆不道，是以我從不與人說起。今天，索性一吐為快吧。”周慕仙站了起來，負手望向窗外，“普天之下，莫為王土。天下之人，莫非王臣。擁有萬裏錦繡江山，便擁有了尊貴、榮華、盛名。天下的美人千千萬，應有盡有，皆為帝王所享。費盡心機攀附的，多如過江之鲫。誰又會付諸真心呢？陛下，他擁有整個天下，又怎麽會在意區區一人心？在帝王身上尋求真心，無異于求鏡中花水中月，實在是過于癡妄！”

李芫睜大了桃花雙眸，驚愕地瞪着眼前的人。她與她青梅竹馬，幾乎形影不離，彼此簡直比家人還要熟悉。然而今天，她恍然覺得，竟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許久，李芫回過神，搖了搖頭，才頹然一笑，“原本以為你是天真的，沒想到，确實難得的聰慧之人。”

“并非我聰慧，而是，我看得開一些罷了。”周慕仙嘴角揚起一抹弧度，“芫姐姐你，若論學識、論聰慧、論修養，皆在我之上。你只是……”

頓了一下，緩緩開口，“只是，太過癡念了而已。”

久久，李芫長嘆一聲，站了起來，走到了幾案旁邊坐下，拿起已經冷掉多時的茶壺，倒了兩杯水，遞了一杯給周慕仙，“或許吧。”

接過茶杯，周慕仙抿了一口，“何不放下妄念，得一方淨土呢？”

“若真能說放下就放下，那倒好了。”李芫垂首，喟然長嘆。

二人對視，沉默良久。

“好吧，這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明白過來的。”周慕仙挑了挑眉，撇了一下嘴，“不過，我覺得你早晚能想透的。你可是我們大家公認的才女！”

聽她這麽說，李芫不由啞然失笑，“你呀，慣會調侃我！”

正經嚴肅的話結束了，周慕仙又恢複了平時的嬉皮笑臉，嬌俏可愛的模樣。她笑嘻嘻地歪着頭，“蒼天在上，這可真比屈原還要冤枉。我這麽乖巧老實的人，哪敢調侃芫姐姐？”

“古靈精怪！”李芫點了一下她的額頭，“難怪太後她老人家那麽喜歡你。”

“哎，這也是沒辦法。”周慕仙故作煩惱地搖了搖頭，“誰讓我這麽貌美如花，機靈可愛呢，自然是人見人愛。”

“不過，自然是沒有芫姐姐你美貌聰明的。”末了，還不忘誇一誇李芫。

本來陰郁苦悶被她這麽一鬧，李芫覺得心情似乎明媚了不少，她搖頭失笑，對她頗為無奈，“不謙虛！”

自小到大，油嘴滑舌，鐵定是跟着周慕昀學的，才這麽沒個正經。想到周慕昀，李芫雙眸暗了一下。

周慕仙眨巴着水靈靈的大眼睛，裝模作樣地哀嘆了一聲，“謙虛過度，使人發福。我已經圓圓的一團了，再謙虛下去，估計就和白雪一樣，圓滾滾了。”說着，還揚起了手臂，将袖子往下扯，露出了她圓潤雪白的一截藕臂。

白雪是李芫在家時養的一只貓兒。那貓兒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色的毛，李芫便給它起了個名副其實的名字——白雪。白雪深受李府上上下下的喜愛，經常被主子下人投喂，故而長得滾圓滾圓的，走一步擺三擺。

“行了行了。”李芫瞪了她一眼，趕緊上前，把她的袖子捋了下去，“下次可別動不動就這樣，若被人看了去，那還得了！”

“放心好啦。除了姐姐面前，我哪敢在別人面前這麽沒規沒矩？”周慕仙順勢環住了她的胳膊，撒嬌道：“姐姐不是別人，自然不用那麽小心翼翼防備着。”

“好好好，就屬你有理。”李芫無奈地搖了搖頭，側過頭，撫着她的鬓發。在這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深宮中，能有這樣一個至交，也算得上不幸中的大幸了。還好，還有她，不離不棄地陪着自己。

雖然有些不舍，但李芫還是開口道：“仙兒，長思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以後還是少來為妙，免得落人口舌。”

周慕仙聞言擡頭，小嘴嘟得高高的，“莫非，芫姐姐覺得我太聒噪了，嫌棄我了？”

“自然不是。”

“那便好。你放心好啦！我有辦法的，有太後罩着，其他人也不會沒事兒招惹我的。”周慕仙拍了拍胸脯，頗為自得，“反正我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她們才不會閑着沒事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總之，你一切小心為上。”冷宮孤寂，李芫心裏，也是想着她能來看自己的，見她有辦法，也就不多推辭。

天色漸晚，歡喜、歡樂進來催促，周慕仙這才依依不舍地和李芫作別。

一個熊抱，周慕仙挂在了李芫身上，“芫姐姐，我會常來探望你的。”

“嗯，路上當心一些。”

“姐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