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到底在想什麽

這場美術展是意大利烏菲茲美術館的跨國展,很多經典館藏。西方美術史也算是範晴的半個老本行,但是沒想到,在錢大衛面前,她根本沒有表現的機會。

“這是喬托的名作Madonna in Maestà,聖母子,看,那時候的小孩臉,畫得都像成年人。不過,已經開始有了側臉和透視關系的雛形。有意思。”錢大衛站在喬托的畫作面前點頭。

“馬爾蒂尼,不是踢足球的那個,哈哈,是西蒙馬爾蒂尼, Annunciation,聖告,我更喜歡這一副。你看,雖然是中世紀晚期的畫作,但聖母的表情,已經很生動了。這是文藝複興的前夜啊!”錢大衛站在西耶那畫派展廳裏陶醉。

“拉斐爾的Madonna of the Goldfinch,金翅聖母像。烏菲茲這次真的是把鎮館之寶都帶來了!”錢大衛站在拉斐爾的畫作面前,贊嘆着。

範晴一時插不上話。錢大衛說得非常專業,可以說,未免有點太專業了,簡直比課本上還詳細。範晴覺得就是自己學校的藝術史老師過來講,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但這感覺,實在是有點怪怪的,不像約會,倒像是上課。

不知不覺中,錢大衛後面跟了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聽錢大衛講解名畫。錢大衛走,他們也跟着走。錢大衛停下,他們也跟着停下。錢大衛講解,他們就聆聽。錢大衛講完,他們就點頭。

有個中年婦女還指揮她那十歲左右,一臉不耐煩的兒子:“快點記!講解員叔叔講得多好!”

錢大衛微笑着,不失風度地回過頭,對那個中年婦女說:“謝謝誇獎。我不是講解員。我也是來看畫展的。”

“哇!”群衆紛紛表示膜拜。範晴做為錢大衛的女伴,頓時也覺得面上有光。

看完畫展,該吃飯了。錢大衛要帶範晴去一個人均消費500元以上,位于胡同深處,由古建築改造的法餐廳。範晴其實沒去吃過,但是她在室內雜志上看見過這家餐廳的介紹。她不想為了吃飯折騰這麽遠,就試探地問:“有點遠啊。美術館旁邊有個很有名的烤肉,走着就可以去。”

錢大衛說:“那家我沒有吃過。還是吃法餐吧。其實也不遠,開車一會兒就到了。”

範晴實在不想去,說:“那地方不好停車啊。”

錢大衛說:“沒關系,我認識領班,他們會給我留一個車位的。”

說罷,他打了電話:“嗨,Michael!是我,David呀,我一會兒要去你們那裏吃飯。兩個人,一輛車。對,多謝你了!”

範晴只得就範。去餐廳的路上,範晴問錢大衛:“沒想到你對美術這麽在行。我記得你說,你是做金融的?”

錢大衛說:“我在南加大的時候,專門選修過西方美術史。藝術是一定要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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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晴有點肅然起敬,但是随後錢大衛的一句話,怪怪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知道,在國外,你一點藝術不懂,人家很看不起你的。”錢大衛補充說。

飯吃得算是愉快,錢大衛進了餐廳就好像進了自家廚房,跟誰人頭都很熟的樣子。等到菜上來,他又像在美術館介紹名畫一樣,把這些菜式的前世今生一一介紹,中間夾着恰到好處的笑話。範晴覺得,這頓飯吃得真長知識,真充實,但也真有點——累。

約會結束,範晴有一種考完試的輕松感。晚上回家路過家樂福,想着明天就要上班了,她決定去把空了的冰箱補充一下。一旦上了班,範晴就會忙到身不由己,随手的充饑零食,半夜回家救命的各種速食,三分鐘就能吃掉的早餐面包,都是必不可少的補給。

在家樂福排隊時,範晴突然覺得旁邊那隊有個熟面孔,原來是趙馨寧的老公老郝。

老郝也三十五六了,看着倒是不顯老,永遠的碼農扮相,像個剛畢業的傻學生:牛仔褲,格子襯衫,棕色的笨重的鞋子。如果是冬天,格子襯衫外面就會套上毛衣和沖鋒衣。如果是夏天,格子襯衫有時候會變成短袖的。春秋天的時候,格子襯衫裏面可能會有個圓領體恤衫。

範晴正要打招呼,卻發現老郝對面站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人。趙馨寧身材高挑豐滿,而那女人身材瘦小,穿着件中長款的紅色羽絨服,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只能看見下面穿的是黑褲子和皮鞋。老郝正一臉親熱地和那個女人說話,那女人的手親熱地挽着老郝的胳膊,還伸出一只手去撫摸老郝的頭!

範晴吓了一大跳。老郝一貫老實巴交,這個跟他親熱的女人是誰?這招呼到底還打不打?我該不該告訴趙馨寧?

正在慌張之際,老郝倒是看見了她,他揮手打招呼:“小範!”

那女人聞訊也轉過頭來,卻是個老太太。

老郝介紹說:“這是我媽。”

原來是趙馨寧的婆婆大人,想必是過來過春節的。聞聽老郝是西北人,不想婆婆大人身材這麽小巧,以至于範晴還以為老郝跟哪個女人在鬼混。範晴暗笑自己大驚小怪,但也怪這位婆婆大人的舉動太過嬌俏,這麽大的兒子了,還摸摸頭呢。

婆婆大人将範晴上下打量一番,立刻眉開眼笑地問兒子:“這麽俊的姑娘,是誰啊?還上大學呢吧?”

老郝說:“是馨馨的朋友,小範。人家看着小,是建築師,有自己的公司呢。”

婆婆大人笑得更燦爛了,說:“真沒想到,馨馨還有這麽優秀的朋友哪。”

範晴連忙問好:“阿姨好。”又問老郝:“馨馨姐呢?”

老郝說:“在家陪着姍姍呢。姍姍今天有視頻外教課,老外春節不休息,課還能照樣上。”

範晴還沒說話,婆婆大人又說話了:“是啊,我說帶珊珊出來逛逛,她媽媽非讓她上課。四歲的孩子,上什麽課?你說這大過年的,也不讓孩子歇歇,孩子太可憐了。”

說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老郝也有點聽不下去了,說:“哎呀,媽,你跟小範說這些幹嘛呀。”

等老郝母子倆走了,範晴對着他們的背影發了好幾秒的愣,一直回味着老太太說的那三句話:是要多少年的功力,才能把每一句話都說得這麽客氣,又這麽讓人聽着別扭啊!趙馨寧這個春節,怕是有點罪受了。她突然想到錢大衛:會不會錢大衛這樣體面的大好青年,背後也站着個陰陽怪氣的老媽?有機會這件事可要打聽清楚。

範晴不知道的是,趙馨寧這個春節豈止是不好過,簡直是沒法過了。

在範晴和老郝在商場裏對話的時候,姍姍确實在對着電腦上英語課,但趙馨寧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旁邊聽着,而是自己躲到房間裏哭了一場。

事情的起因就是婆婆又要帶珊珊去超市。婆婆每次帶珊珊去超市,都要給珊珊買超市裏最垃圾,最便宜的零食。這也就罷了,趙馨寧忍了。垃圾食品好歹也是正規超市裏的貨物,孩子偶爾吃幾天也不會死。趙馨寧對自己說:“你好歹也是學藝術的。別這麽事兒媽。”

忍不了的是,婆婆一邊給孩子吃這些垃圾食品,一邊嘴裏還要幽幽地說一些怪怪的話:

“珊珊啊,多吃點啊,看這孩子瘦的,真叫人心疼。”

“珊珊啊,愛吃吧?愛吃奶奶明天還帶你去買。平時吃不上,是不?”

火上澆油的是,往往這時候,珊珊的爺爺就要開始抽煙。老爺子沒有在屋子裏不能抽煙的意識。

平日裏對趙馨寧百依百順的老郝,在父母的問題面前露出了大孝子本色。

“我媽沒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天這麽冷,我爸出去抽煙再凍着。好在他們過幾天就走了。”

“我爸媽來北京一趟,住旅館他們得多傷心啊。咱們就忍幾天嘛。”

說是“咱們”忍幾天,實際上只有趙馨寧在忍耐。珊珊只有四歲,小孩愛熱鬧,何況每天有人給買花花綠綠的零食,自然是高高興興的。老郝呢,除了需要安撫一下趙馨寧以外,方方面面都能看得出他的滿意和放松。也是,在老郝的視角裏,他此刻才真是阖家團圓了。

今天婆婆又要帶珊珊去超市,恰好趕上外教課,趙馨寧就說:“珊珊不去了,她要上課。”

婆婆倒還算配合,說:“那珊珊,你想吃啥,我給你買回來。”

趙馨寧忍着氣,說:“媽,不用給她買了。老吃零食也不好,還花錢。”

趙馨寧想的是,老太太都愛省錢。這個理由,或許能讓婆婆少買點破爛。畢竟她也真是有點受不了了,婆婆來了沒幾天,家裏多了好多質量糟糕的小物件和垃圾食品,都是超市打折特價的破爛廉價貨。北京的房子多少錢一平米啊?不是用來裝破爛的!

沒想到婆婆笑眯眯,不動聲色地說:“馨馨,你就別操心了。我是給我們老郝家的孫女買,花的是我兒子掙的錢。”

這話一下子戳了趙馨寧的軟肋。有了珊珊以後,趙馨寧就辭職了,美其名曰在家自由職業寫稿子,實際上自由的時候多,職業的時候少。偶爾有點文章可以寫,須知別看所有人工成本都在增加,但稿費幾乎二十年來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是千字一百。一篇文章3000字,吭哧吭哧寫半天,300塊稿費,還不如保姆的工資高。家裏的經濟支柱,的确就是收入不菲的碼農老郝了。

趙馨寧氣得說不出話,老郝用可憐巴巴的目光看着她。珊珊也在場,趙馨寧想了想,決定再次忍了。等老郝母子去了超市,趙馨寧鑽進房間,蒙在被子裏大哭一場。

本以為老郝回來後會安慰她。可是老郝回到家又被婆婆叫到房間裏說了半天的話。說完話已經很晚,明天假期就結束了,又要早起上班。所以老郝早早就睡了,只在睡前,象征性地拍了趙馨寧的後背幾下。

此時此刻,範晴琢磨了一會兒錢大衛,就睡去了。和老郝一樣,她也是上班族。對于上班族來說,假期的最後一天就已經需要進入戰鬥模式,必須養精蓄銳,早睡早起,迎接第二天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

唯有趙馨寧一夜無眠。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不知道烏菲茲美術館是否會把這些大名畫拿到中國來展,但仿佛看見過這樣的新聞,因為就這麽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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