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浪游者
第0011章 浪游者
你終于約上了那家巧克力店。當你知道店名叫“浪游者”的時候,心想“這也可太裝了”。這是來自本雅明的The Wanderer的概念吧,指的是在巴黎街頭出現的無所屬的人,文人、妓女、拾荒者,他們貧窮懶散,沒有保障,孤獨地用自己眼睛觀察繁華世界……
你及時止住了腦中獨白。你不在1860年的巴黎,而是在複興街。這裏也有好多浪游者,沒活兒的自由職業者、考研的大學生、謀求項目的中年人、探店的閑人,每個咖啡館裏都有。他們可不是自主跟商品社會保持距離,而是害怕掉隊的各路人馬。
你也是他們之一,雖然你有正式工作嘛,但掉隊的恐懼常常懸在頭上。你也常常在路上游蕩,找可以記錄的什麽東西,然後發現,其實大家并不真正想知道周圍發生什麽事。知道也沒用,改變糾正的權力,并不在大家的手中。
他們想看的是什麽呢?The Wanderer可能就是其一。這家店永遠排着大隊,店面就是歐洲搬過來的樣式,典雅配色、明亮有質感,玻璃罩子裏陳列種類不多的巧克力,保質期非常短。
你看了眼“咖啡甜品擇日到來”的牌子,走向你的受訪者。
你程式化地贊美這家店,“在複興路是巨大成功啊。您之前是做進出口食品,公司發展得很好,為什麽會選擇開一家巧克力實體店?”
他微微低頭,不答話,氣氛很冷,你感到堵心。這個受訪者有教養、思路清晰、常識豐富,但你們的溝通是你單方面在探究他,小貓一樣在撓他的門。在他面前,你會感覺自己是不是不夠得體?是不是不夠有知識、有邏輯?你會不停調整自己,以便進入他的頻道。你很不高興地發現自己在取悅他。這很不好,媒體大忌。
停頓了好一陣,他才說了些市場需求的話,有理有據的。你想拍兩張照片就結束采訪吧,這人形象很好,在店門前一站,活兒就成了。
但你很不甘心,或者因為浪游者這個想法刺激了你,所以你說:“在這個經濟形勢下,賣動辄幾百塊錢的巧克力,你認不認為不合時宜?”
你感到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你:“你看看門外面的隊伍,就有答案了。”
“老實說,複興路很多店一開始都是排長龍的,但社會消費形勢在往下墜,甚至是工廠生産的便宜巧克力,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消費品,銷售都在下降,何況那麽貴的巧克力?”
“市場有分層,買得起的人有的是。”
“不止要買得起,您的店要持續下去,就得讓人有消費高端巧克力的習慣和文化吧。畢竟巧克力也不是特別的零食,甚至對減肥的人來說,還是個蠻大的負擔。我自己就不吃。”
這話未免太意氣用事,你說完就後悔了。可這人臉色沒變,他讓店員給你拿來幾個巧克力排塊,讓你嘗嘗。
你嘗到的是特別柔滑的口感,巧克力一下就在嘴裏消失了,味道酸多于苦,餘味有些花的香氣。你是有點吃驚的,談不上好吃到流淚,但體驗非常新。他說,巧克力可以像咖啡、紅酒一樣,有産地的風味,可以單獨品嘗,不是吃着玩兒的零食。
你的對抗心又來了,“品紅酒啊奶酪啊,那是有錢有閑人做的,對我們大部分平民百姓來說,不可能是日常消費嘛。您別生氣,我覺得食物最好的不是‘品’,第一是吃飽,第二是撫慰我們的心。”
他脫下了眼鏡,拿了塊紙巾擦拭鏡片。這時候你才放肆地打量他,發現他其實是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你還以為這眼鏡是用來裝逼的,但他脫了眼鏡後眼神有點不集中,而且柔和了不少,深度近視者才這樣。
發現他的缺陷,讓你增加了一點好感。他再度戴上眼鏡的時候,語氣也柔和了,他竟然同意了你的話:“你說得很對。你問我為什麽做巧克力,在我小時候,我爸媽管我管得很嚴。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一、十二歲的時候,他們帶我去參加他們中學的30周年慶典。你知道複興中學吧?在福星街旁邊。”
知道,你趕緊回答。他竟然講起了小時候的故事,你有點意外,聽得聚精會神。
“我爸媽是複興中學的老校友;我讀的是城西的一家私立,那次我第一回去複興中學。我爸要上臺演講,本來跟我沒關系,但他非要安排我上去表演單簧管。我很不情願,在他演講的時候,我就跑去操場,想躲開裏面的人,等演出開始才進去。”
他微笑,“正在跑道上走着,一個足球突然飛過來,把我眼鏡打掉了。我跟瞎子一樣到處摸,那些踢球的人說了聲對不起就不管我了,不能怪他們,不近視的人不知道沒了眼鏡會多麽恐慌。我摸不到眼鏡,也不熟悉學校,朦朦胧胧摸索着走,結果去了食堂。因為看不清楚,我一個沒注意,撞到了餐盤,湯弄髒了我衣服。我更害怕了,衣服髒了怎麽上臺?父親會很生氣的。而且我很可能找不到禮堂在哪裏。”
即使現在看來是小事,他的語氣也是往事如煙,但你很為他緊張,你也在幫他尋找禮堂。周圍都是虛的,迎面來的都是五官模糊的人,你想問問禮堂在哪兒啊同學,但你成了透明人,沒人理睬。肯定因為你的臉色太惶惑了,衣服太味兒了,別人見到你就躲。
“我在走廊不知道怎麽辦,有個人過來跟我說話。她是比我大的姐姐,有七個耳洞,她幫我擦衣服的時候靠得很近,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她問我要找什麽?那時候……”他低下腦袋,你赫然發現他竟然有點臉紅,這人可能是個天生害羞的人。
“我說我想回家。”
“她帶你回家了?”
“沒有,她沒比我大幾歲,自己也是個學生。我冷靜下來後,請她把我帶去禮堂。我們順利到了禮堂,演出馬上開始了,但是我的衣服又髒又臭,我不想上臺。她說上臺表演別哭喪着臉,她從兜裏掏出一個口香糖,拍在我手裏說,小鬼頭不要臨陣退縮,嚼一個口香糖吧,嘴裏嚼着糖果,別人就看不出你難受了。”
你笑了:“我還以為她給了你巧克力。”
“她給我的是口香糖,我說我不吃,我還要吹單簧管,我想吃巧克力。她說,巧克力那麽貴,我也很想吃呢,我想天天吃!小鬼頭不要挑三揀四。”
“然後我說,等我演完我請你吃巧克力。等演完,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禮堂裏有一千多人,我沒辦法一個個找。前幾個星期我才知道,那時候巧克力是八毛錢一袋。”
你看到他神色變了,語氣裏帶着奇異的愉悅。不知道他想着什麽呢?你記得小時候麥麗素确實八毛錢一塊錢的,對一般孩子來說也不是多便宜。但他的父母既然受邀請去母校演講,必然是事業有成的富裕人士,八毛根本不算什麽。對了,他家開皮革廠的,是個富二代。
現在他已經從懷舊情緒裏恢複過來,“我想做巧克力,因為我喜歡,因為她也喜歡。”
“你沒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甚至都不清楚她長什麽樣子,我只知道的是她是複興中學學生,她喜歡巧克力。複興街大家都喜歡來,如果她還在城裏,總有一天她會經過這裏,會進來買一塊巧克力。”
“啊,原來如此。”
你心滿意足地帶着個浪漫的故事走了。一出門口,你的感動就煙消雲散,你看到排隊的女生和黃牛們,就想到這個“姐姐”來吃一次巧克力,就得花掉好幾百塊。
一個店員叫住了你,給你拿了一袋昂貴巧克力排塊。你驚訝得很,因為這人你見過,是那個舉報漫畫店的女老師。她大概不認得你了,話說得非常客氣,一句話都沒提要吹捧他們的店,只是讓你品嘗他們的産品。這營銷格調!
所以這人是老師,還是“浪游者”的店員?
你帶着疑惑,決定去福星街看看。走下坡,慢慢散步,這裏十年如一日,賣的真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就有的東西。
走到半道,你聞到了榴蓮味。終于有點不一樣了,可這味道真難聞,果肉沒封好凍好,估計已經變得水汪汪的難吃。中間的一家理發店換了門面,起了個大部分人讀不準确的英文名,裏面裝修還是很土氣,換湯不換藥。
你到了漫畫店,不意外的店門緊閉。你早知道店主很懶,從不準時開店,沒關系,你可以在門口等着。你坐在仙人掌旁邊的馬紮上,只見馬路上有兩個奇裝異服的人在擺姿勢。
這倒是新鮮,福星街這麽市井,竟然來了coser。兩人扮的都是绫波麗,其中一人又高又壯,原來是個男的。
一男一女,自得其樂地互拍,長得都還可以,男的比女的還要俏麗一些。你問,哥……朋友,你們都是來租漫畫的?女绫波麗說,不是啊,這家店關門了。
關了?!你是說倒閉了?男绫波麗笑道,這店生意很差,三元撐到現在很不容易啦。他的聲音是開朗清澈的男聲,沒有特地捏着嗓子說話。
那他們拍個毛?你感嘆漫畫店真的沒了,沒了就沒了,無人在意。你走到對面水果店,想問出些信息,就見到一輛保時捷開了進來。
這也新鮮,因為這是條斷頭路,對面的水塔又是半荒地,按理說汽車很少會進來。保時捷走出了你剛剛采訪過的巧克力店主。
你暗暗拍了一下手,他們果然有關系。
海音在門前看了看,問那倆coser ,你們知道邬三元在哪裏嗎?
“三元,上班去了。”
“在哪裏上班?”
男女绫波麗一起聳聳肩。你也很好奇,那個店主會做什麽工作呢?這時候水果店的大姐熱情招呼你:大哥,想吃個什麽水果?這兒剛來的靜岡蜜瓜,可甜可多汁了。你敷衍地看了一下,被價格吓到了。
大姐一個勁兒給你介紹水果,你很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插嘴:“對面漫畫店關了嗎?”“是啊,學校那些家長吃飽了撐的,不準孩子來我們福星街。斷人財路,殺人父母,你說對不?”
大姐很生氣的樣子,但她的五官在打架,你覺得她不安、難過,情緒很複雜。這也好理解,那個店主一定是個好人緣,大家都喜歡他。
大姐又說:“三元避鋒頭,先把店關了。你是會員就自己進去吧,知道鑰匙在哪裏不?”
“我不是會員。”
大姐登時對你充滿警惕。“你是學校的?是什麽家長會的?”
你趕緊否認,忍着肉疼,買了那些快要腐壞的靜岡蜜瓜,大姐的态度才好了起來。等她打包的時候,你看到一個裝飾了鮮花和水果的角落,中間擺着一張照片,照片裏一個男人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大姐看了你一眼說:“我死鬼老公,還有女兒,過世八年了。”
你的心抽了抽。見你不走,大姐立刻拿出包着保鮮膜的榴蓮,“這個要不要,泰國最好吃的金枕頭,可新鮮了。”
“不用……我不吃榴蓮,”你落荒而逃。臨走前,你發現保時捷還在,那巧克力店主坐在你原先坐的馬紮上,望着水塔出神。
這兩人是什麽關系呢?你好奇得要命。
【作者有話說】
看到評論裏有問異裝癖,不是兩男主啦,但他們在這一篇章也會穿一穿,敬請期待
寫過不少創業,現在回看,都是那種要幹一番事業、找到自我之類的,比較進取甚至說比較雄心。到經過那麽多變化,心境變了,也發現今天更重要的是守着,活下去;另一方面,一些人開店并不是為了成功,是因為某個溫柔的期許,一些很小的私人願望,只要完成就好了。
都可以的,成為大人物已經不是大部分人的想望,好好過日子就行,也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