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雲易變
第0024章 風雲易變
你是帶着任務去福星街的。上次來是三周前,天氣旱熱,路面升起了蒸汽。還好這裏是個綠植茂密的城市,即使不下雨也不會塵埃飛揚,不像北方工業城市那樣灰濛濛。
工廠都被搬到30公裏以外的新區,城裏主要是服務業、旅游業,許多大企業以這裏為根基,盤活了五百多萬人口。前幾年大家手頭有錢,城市面貌日新月異,今天開個精品酒店,明天弄出個奢侈品聯名街市,熱鬧應接不暇。現在大家沒錢了,商店居然開得比之前更多、更快。
說白了就是失業人群湧進不熟悉的創業市場,淘汰率加快,一切都是流沙上的簡易板屋。
所以你喜歡來福星街,這條街有自己的軌道,盡管慢吞吞,它不太被外邊影響——
才怪。
福星街變樣了。乍看還是以前那些店鋪,一樣的門面,一樣樸素的老板,但精神頭和氣氛煥然一新。賣煎餅的搞了很多套餐,彩票店門上立着動漫人物立牌,不知道有沒有付版權費(多半沒有)。
最顯著的變化是藥店沒了,店面重新裝修得清新雅致,門面立着大片的落地玻璃,看樣子是家咖啡廳或者Bistro。門口還未裝上招牌,但這種舒适時髦氛圍的店,城裏一抓一大把,你興趣缺缺。
你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在新店和彩票站之間,有一個黑色生鏽的閘門,從閘門看進去,竟是一道通往地下的階梯。漫畫店也有個地下室,所以你對福星街的地下世界并不驚異,這條街其實是個斜坡,越往漫畫店越是低窪,參差的地勢是有可能建負層的。
你奇怪的是閘門裏坐着一頭狗,毛發幹爽,眼神溫和,肯定是有人養的。
“大俠來!”你看到奶茶店的老板在召喚那只狗。狗聰明,用鼻子頂開了門,歡快地跑到她身旁。你跟她聊過天,是個湖南妹子,性子直爽,可也不特別善于交際。她摸着金毛的腦袋,讓他叼上一個袋子。袋子你很熟悉,是複興路那家昂貴的巧克力店The Wanderer。
你很好奇,開口問:“這狗是誰家的?”
“它叫大俠,是大夢的夥伴。”
大俠?大夢?跟這裏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名字,“大夢住在地下?”
朱小尼出奇地看着你:“你問來幹嘛,你是記者嗎?”
真是個敏感的女孩。你只好拿出名片,“我是記者,我來看看那個水塔,不是來采訪的。大夢……他跟邬三元一樣住在底下?”
“你認識邬三元呀,”小尼吃驚了兩秒,随後就把這事抛諸腦後,笑道:“對啊,大夢住在這裏二十多年了,比我們全部人都早。”
“真的?那他是福星街的元老了,我可以跟他聊聊嗎?”
朱小尼收斂笑容,擋在了你和鐵閘之間。“大夢行動不方便。我幫你問問他,如果他想跟你聊,我就打這個電話。”她晃了晃手裏的名片。
“您是他的?”
“朋友!”朱小尼用比平時更大的聲量、更标準的普通話說,“這條街的人都是朋友。”
換言之,外人最好不要打擾他,否則就是與福星街過不去。你很驚詫,這人是街道的土地爺嗎,還是守護人?黑幫老大?大地主?
各種可能在你腦裏過一遍,沒有一個是靠譜的。你笑了笑,跟金毛揮揮手:“再見了大俠,代我跟你的夥伴問個好。”
你繼續走,地下神秘人的存在,沖淡了你對周圍變化的憂慮。
接着你看到了第一家擠滿了人的店,對面的水族館。賣觀賞魚的店,在城裏也是不多見,尤其這裏還有一些熱帶魚。店主左手拿着魚網,右手提着根水管,忙得腳不沾地,但不是忙着做生意,而是制止客人舉手機對着魚缸、警告客人不要摸盆裏的水藻、抱怨顧客掃碼慢、對咨詢的人翻白眼(年輕人不會上網查嗎?),罵罵咧咧的,整一個夜叉。
就這态度,人還是一群群地上趕着被他怼。甄老兒看了過來,你趕緊別過臉去,免得被粗口問候。
繼續走,能看到漫畫店了。這不是你認識的“烏有鄉”,簡直就是商場裏的谷子店。所謂谷子店,指的是賣動漫周邊的雜貨鋪,近些年來,谷子店開始在一些人氣低迷的商場裏興起,多少能吸引一些年輕的客流。
漫畫店的歲月感蕩然無存。你很唏噓,先去了對面的水果店。你想幫襯這位失孤的寡婦,反正水果是要吃的,在盒馬買,或在真真水果店買,沒什麽區別。
大姐依然熱情,但不再推銷貴死人的蜜瓜。她的産品主力成了水果果切,一盒盒水靈靈的西瓜、櫻桃、蘋果、葡萄,五顏六色的,很是讨喜。大概是因為福星街來了不少青中年人,都是上班族。你慷慨地買了五盒,在女老板的笑顏中,掃了150大元。
你問:“對面漫畫店客人多了起來?”
“可不嗎,”真真姐笑臉不變:“以前只有複興中學那幫崽子來光顧,現在啥人都有,店開到晚上十點多,還有人來呢。”
“那挺好。”
“周末人更多。周末你來,我給你做一個特別版果切,賣外面一盒60,賣你50。”
“謝……謝謝了,”你說着,一只腳已經踏出店門,生怕她開始推銷限量版、節日特供版什麽的。
炎熱的街道上搖曳着樹影,那輛保時捷來了。真巧!
那巧克力店老板下了車,整了整他的衣衫,走到漫畫店到門口,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然後鑽進店裏。
你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腳步,在門口駐腳。原來他剛才是擦了一行字。黑板上寫着“不能進來漫畫店的人群”,搞笑!難道他擦掉的是“開豪車的有錢人”?
進入店裏,清涼的印刷物的氣味撲面而來,你很喜歡這氣息。只見巧克力店老板跟一個高大強壯的異裝癖說話。
“邬三元在哪裏?”(他為什麽老是在找邬三元)
“三元去拿手辦了,他找人從東京背回來的,他說賣了可以賺幾萬。”
“他夜不閉戶,沒兩天就得被人拿走。”
“三元把鑰匙收起來了啊,”阿庚從抽屜拿出一串鑰匙,丁零當啷搖了搖,耿直道,“三元說,主要是防你進來。”
海音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
你也有點失落,不能随進随出的漫畫店,跟以前再也不是一個性質了。環視一周,還是整齊的書架和書,氣氛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多了好一些周邊和新書推薦。賣周邊也是無可奈何,連新華書店都在賣一堆文創,現在誰能靠實體書掙錢?
內容已經成了可以擺設、把玩、紀念、分享和炫耀的東西,不像你少年時,看書是自己的事,是獨屬自己的私密時空。
你早就想辦卡,但是店主不在,你也不想跟巧克力店老板打照面。正要走,一個聲音喊住了你。
你回頭,沒想到老板把你認了出來。你其實有點尴尬,擺出職業微笑道:“海老板,你也是漫畫店粉絲呢?”
“不是。”
還是冷飕飕的、搞不清他在想什麽的一個人。“你來租漫畫?”他反問你。你說:“我來準備做個專題采訪,聽說旁邊的綠地很快要開發了,那座水塔會被拆除。我來看看怎樣報道這件事。”
海音聽到綠地開發沒什麽反應,顯然早知道這個消息,但聽到水塔被拆,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水塔什麽時候拆?”
“我聽到的消息,最快下個月。”
他不再說話。
水塔對他有什麽意義嗎?據你所知,這只是市裏醜陋的生活遺跡之一,因為井口極深,很容易出意外,很久以前就被禁止攀爬了。不立時拆除,是因為這片地沒有經濟價值,沒人願意管。
現在有經濟價值了,水塔即将被拆除,你突然意識到,它好像是福星街的一個封印。水塔一倒,說不準這個福星街的風水就流通了,就能跟其他街道一樣興旺起來!
你把想法當作趣談告訴海老板。他平靜地回了一句:“你看太多漫畫了。”
走出漫畫店,你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每次來這裏,腦子都有點不正常。外邊兒陰影不見了,太陽不見輪廓,整個天成了一片白。濕潤的風吹來,這是個征兆:梅雨季節要來了。折磨了大家一個多月的炎熱,馬上要被更磨人的潮濕所替代。
你更有一種風雲易變的無常感。
任務完成,你去彩票店買了一張體彩。你主編老是在這裏買彩票,他說福星街是他的福星,在這裏總不會空手而歸。然而你替他算了算,他中的那三五塊零碎,加起來不夠他一星期在彩票上的花銷。
他買的不是飛黃騰達,而是有好事發生。這對大部人來說,已經夠撫慰人心了。
水果太重了,你拿出一盒想先消滅掉,結果發現擺在上面都是新鮮水靈的,底下都是綿軟快腐壞的。
彩票店老板笑道:“跟真真水果店那兒買的?那家店不行,老姐一見你臉生,就給你爛東西。掙游客錢嘛,反正我們街老是有外面人進來,一錘子買賣,宰完一個後續還有。”
你嘆了口氣,把爛水果全扔了。
金毛狗從鐵閘門裏跑了出來,在彩票站的門前,坐下,望天。你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到天上。臉上涼涼的,細細的粉末感,下雨了嗎?這麽一轉眼,雨就來了。
天陰了,涼爽的風吹散了炙熱的空氣,街上的野狗非但不躲,還在雨裏團團轉,跳起只有它們懂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