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豬籠草
第0025章 豬籠草
邬三元脫下濕漉漉的鞋子,走進店裏。他的襪子也濕了,頭發滴着水,走過的地方蝸牛一樣留下水漬。
“這雨說下就下!”三元一邊抱怨,一邊從小尼手上接過毛巾,擦拭臉面和頭發。顧不得換身上的濕衣,先去打開除濕機。書本最怕潮,會長黴蟲。巡視老店,看看有沒有漏水或滲水的地方,畢竟很久沒維修過,牆壁天花板總有黴壞的地方。
梅雨季節一開始,就是纏纏綿綿無窮無盡,去年有好幾處漏水的。三元後悔沒來得及檢修一遍,最近都在為怎樣掙錢而奔忙。“不能忽視大本營啊,”他心裏說。
忙了一陣,他才看見櫃臺上的精美盒子。本想不理,還是忍不住上前看了看。自然都是海音店裏的點心,三元都懷疑他把賣不完的東西統統弄來福星街,三不五時,總會拿一大堆巧克力和甜點分給大家。尤其是李嫣、小尼和真真姐,她們的巧克力多到吃不完。
仔細看,這些甜點美貌新鮮,不可能是滞銷品。“什麽時候放在這兒的?”三元拆開盒子,狗一樣聞了聞。
“阿庚在的時候吧。我剛去了大夢那邊,沒遇見海音。”
蛋糕上裹了一層巧克力脆皮,牙齒一碰便碎裂,明晰的酒味迸出來,與酸甜的青梅醬的甜酸交融,是那種所謂成人的味道,酸味為筋骨,甜苦交錯。
“為什麽會有人做苦的甜點?”三元迷惑地蹂躏着蛋糕,“海少爺這家店,肯定很快就倒閉!”
小尼嘗了一口:“苦嗎?好吃啊,是你的嘴苦。”
海音的店沒有被三元咒倒,正相反,這兩天樓上的咖啡館正式開業,紅紅火火,一座難求。
開業前一天,海音緊張得睡不着覺,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就出現無數的勺子和叉子,他一支支地數過去,數到最後一根,他猛然驚起。
天沒亮就去了咖啡館,先看一眼勺子和叉子,才放下心來。叉子為進口的黃銅色小兩頭叉,從葡萄牙訂購,當然價格也不便宜。開店的巨大成本和艱難,都是由這些小小的堅持組成。海音根本不擔心上座率,他擔心是前期做不完美,不能建立好口碑。
門口被雨打濕,他跟雜工鋪上了粗毯子,在門口準備了傘架和随時借用的雨傘。做完這些,離開門還有半小時,已經有人在門口排了一小隊。
蒙宥芸這時間才露面。她穿着黑色背心闊腳褲,脖子戴着鑲鑽細鏈,跟咖啡館環境相得益彰,海音贊道:“今天很漂亮。”
蒙宥芸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
海音湊近她,“你要生氣到什麽時候?”
蒙宥芸臉酸,白了他一眼:“快開門做生意吧海老板,我這種小員工不勞你關心。”
“你怎麽小人物了?你是這兒的臺柱,什麽都不幹,光是站在門口,就能讓人相信這是家好店。”
“你是說我不幹活,只會擺造型嗎?”蒙宥芸嗆了他一句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倒不是,工作是要做的,蒙老板,我們該去廚房激勵士氣了。”
海音對着兩排員工,說了些鼓勁的話,這些話他随手拈來,不費心機;他心裏琢磨的是蒙宥芸。那次cosplay慶典後,蒙宥芸在父母面前丢盡面子,對海音一直心裏有氣。海音以為最多兩天就翻篇兒,沒想到三個星期過去了,蒙宥芸對他依然愛答不理。把漫畫店饋贈給她的事也不好再提了。
海音豈不知該哄哄她?又不是多大事,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好了。但他不想昧着良心敷衍。他房間的牆壁上,一直挂着那件染了唇印的襯衫。每個夜晚躺在床上,海音就會忍不住盯着它,久久不能移開目光。三元留下的唇印清晰地染紅了前襟,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興奮,那天的纏綿和一觸即發的沖動席卷而來。
海音也知道不該,也知道這很變态,可總舍不得這隐秘的快樂……
蒙宥芸所有的猜度都是對的,他心裏住着放浪的、離經叛道的另一個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以為的正經人。他的感情荒誕又濃烈,在邬三元的地下室被釋放,恐怕很難再收回了。
蒙宥芸捏捏他的手,海音才如夢方醒。他臉頰炙熱,立即收攝心神,對員工們說:“各位辛苦了,我們開始吧。”
大家回到各自崗位,蒙宥芸意味深長看着他:“剛才在想誰?
“想你的事。”
“說謊!”
這話十足真金,但他心神蕩漾當然不是因為蒙宥芸。
還好這時有人在樓梯口喚他。海音笑道:“朱小尼,我還以為你要放我鴿子呢。”
“下雨路滑,我騎車來的。”朱小尼左顧右盼,心裏有點緊張。咖啡館的布局緊湊時髦,服務員一水兒穿着T恤和合身長褲,妝容精致,從大件的桌椅、燈具到餐具杯子,每一樣看上去都有一致的視覺美感。小尼感到格格不入,像是來送外賣的。
海音見她裹足不前,不由分說地把她拉進廚房,“來得不晚,我們剛開始營業。”
“她是……?”蒙宥芸打量着小尼。
“我跟你說過,我們需要多一名咖啡師,小尼本來在福星街開店,答應過來幫我。”
聽到福星街,蒙宥芸臉色陰了下來。“有自己的店,蠻好的,幹嘛要給別人打工?”她本來對小尼沒什麽特別觀感,只覺這女子留了個娃娃頭,細眼小嘴,相貌打扮都很平庸,可她來自福星街!那條亂七八糟的街道。
小尼輕咳了一聲:“我的店不怎麽賺錢,很早之前就想關掉它,出來做別的事。”
海音給了她一個安慰的微笑:“小尼有很好的味覺,技術也好,我去福星街喝她沖煮的咖啡好幾十次了,每次都保持水準。”
聽了這話,蒙宥芸看向小尼的目光裏,多了些掂量的意味。怎麽看,朱小尼都沒有什麽過人魅力,是什麽吸引了海音?展露出女主人的笑容:“歡迎加入我們。”小尼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來。蒙宥芸主動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用力,便分開。
蒙宥芸走後,小尼對海音說:“我第一次上你這兒,什麽都不懂,也沒面試。”
“不需要面試,我知道你能勝任。鞋子濕了不舒服吧,換雙拖鞋,開工。”
小尼窘迫地看了看自己的腳,“等等,我還沒想好。”
海音見堂廳忙碌了起來,實在沒時間跟她軟磨硬泡:“朱小尼,今天我很忙,要商量什麽等閉店之後。你先去咖啡師那邊幫忙,今天當作試用期,可以嗎?”
“試用?”朱小尼看着座無虛席的堂廳,感到壓力巨大,“給不給錢?”
“當然不給!”海音用萬惡資本家的口吻道,“過來,我給你介紹咖啡師和設備。”
朱小尼跟自己說:沒事的朱小尼同學,咖啡機是你的好朋友!
這兒用的是意大利頂級廠牌的半自動咖啡機,可不是什麽普通朋友,對她來說有點階級隔閡。但再貴的機器原理也是一樣的,而且越先進的機器越容易用,她打起精神,跟上節奏。
另一個咖啡師是個話很多的年輕男子,梳着丸子頭,穿着略緊身的T恤,以便展現他的大花臂和線條起伏的肌肉。從海音口中得知,此人乃全國手沖冠軍,曾經入圍世界咖啡師大賽,并且在許多名店工作過。
“我叫畢雁齊,叫我大齊!”他咧着嘴笑,“第一喜歡咖啡,第二喜歡咖啡,其他的事對我來說都是浪費時間。”
“嗯,”小尼有點不自在地應道:“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真好。”
大齊給她展示一整列的咖啡豆,“我們做咖啡雖然是配餐,但咖啡質量是一家甜品店的下限,下限高了,哪怕甜品有時出了瑕疵,基本品質就有保證。”
小尼點頭不說話。
“你怎麽那麽安靜?剛畢業的大學生?”
“我在行業裏七年了。”
“那你是前輩,還得你來指教我。但話說回來,咱這行日新月異,機器、沖法、豆子,每個季度都有新東西,不是年歲熬得越久越好。反正現在空下來了,你試試這幾個單品豆怎麽樣?”
朱小尼認真地聞了聞,觀察豆子的狀态,大都是精選過的好豆子,也有些特殊處理過的香精豆,香精豆有明顯果香花香甚至酒香,會被誤認為“風味飽滿”,其實是添加了別的芳香物質。過度追求風味,就會有這樣的趨勢。
小尼還沒說話,丸子頭開始發表對每種豆子的意見和沖煮理論。見小尼沒反應,又問:“你怎麽想的?”
“我沒有想法。”
“哎,你很悶啊。”
小尼轉身去磨豆子。那個聲音追着她:“小朋友,放輕松點嘛,工作要認真,姿态要松弛,我說得對不?
這話一說,小尼更是死活放松不下來。
下午好不容易有休息時間,小尼蹲在吧臺底下,給三元打電話。
“你這就被海音拐去上班了?”三元一邊忙着找鮮奶一邊說。
“嗯,”小尼一停下手,就對自己的決定遲疑不決,“他叫我今天留下來試用,其實這裏有另一個咖啡師,他一個人也做得來……”
“怎麽了,做得不開心?海音壓榨你了?”
“沒有,他很忙,沒功夫理我,”小尼伸長脖子,窺看在廚房裏忙碌的海音。海音跟蒙宥芸分工明确,他盯着廚房和出品,還要兼顧樓下的巧克力買賣,蒙小姐在客座之間穿梭,負責接待和服務管理。和從第一個客人進店以來,她就沒見他們坐下或喝杯水,“是我的問題,我很久沒跟人一起工作。”
“你的同事很煩人吧。”
“大肌肉男,話巨多,我特怕他把口水噴在咖啡上。”
“哈哈哈,”三元笑完,道:“不爽就回來吧,掙的錢不夠你工傷的。”
小尼想了想,海音給的工資實在不老少,還有五險一金、還有假期、有下班時間……這些東西對她來說簡直太美好了,比起來大齊的口水也不是不能适應。
“我可以的。”
“不用太勉強……你的草莓糖漿在哪兒,”三元手忙腳亂地翻找,“還有杯蓋也用完了。”
小尼告訴了他小倉庫的位置,感激道:“辛苦了邬三元,回來我給你打包燒鴨。”
三元确實很累,奶茶店的活兒特別瑣碎,需要三頭六臂才能做利索。還好複興中學在放暑假,又碰上梅雨天,客人三三兩兩的,并不多。
他想,小尼去複興路上班了,這家店會怎樣呢?只能關掉了吧。
他替小尼感到不舍,在蒙了塵的咖啡機上有塊木牌子,上書“豬籠草咖啡實驗室”。豬籠草,前面一個字是朱小尼,中間那個字,是她的前男朋友龍岩。這本來是家情侶合開的店。
三元大學畢業回來時,豬籠草已經營業了一年多,在這條街上是異類。咖啡館有點酒香巷深的格調,印象中生意不好不壞,總也有人光顧,總也沒坐滿的時候。龍岩身材敦實,略矮胖,跟印象中的咖啡師一樣有不少紋身,話不多,可談起咖啡來滔滔不絕。小尼總是笑眯眯在一邊幹活兒。
三元對小尼有更多親近感,兩人很自然成了好友。小尼不怎麽談咖啡,也不愛談男友,所以三元也不清楚這對情侶怎麽有的裂縫。
總之就是有一天,龍岩不再出現在咖啡館,就這麽平靜地離開了。
小尼只是說,店的生意沒有預期好,他支撐不住,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感情又不是營業額”——三元心裏這麽想,但沒有宣之于口。他甚至沒法安慰小尼,因為她看起來跟“正在營業”的牌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