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試試嘛
第0026章 試試嘛
三元以為小尼以鋼鐵之軀邁過了坎兒,直到有一個晚上,他關了店燈,跟張震威一起準備去吃烤串兒。張震威指着水塔說:“看到嗎,上面有人!”
那晚月光很亮,兩人很快認出了,朱小尼站在了塔頂的圍欄邊。三元的心髒都快跳出口腔了,大聲喊:“朱小尼,你幹嘛啊?”
朱小尼沒聽見,動也不動。
兩人急出了汗,不約而同跑上水塔。水塔的臺階邊緣破損,總體還是很牢固的,而且夠寬大,雖然立着“禁止攀爬”的牌子,爬起來還算安全。兩人大跨步地攀到頂上,氣喘籲籲地看着月光下的塔頂。
原來小尼不是自己一人。
在小尼身邊,有一人一狗。人坐在地上,身形瘦小如孩童,甚至還不如金毛大。
“大夢……”三元氣喘籲籲地蹲下來,好一會兒說不出完整的話。
大夢挪了挪身子,臉籠罩在月光和路燈中。
“你們在這兒幹嘛呢?”張震威的氣息很快平穩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完全不明所以。那時候他跟小尼沒見過幾面,對大夢也是只聞其名。摸了摸三元的腦袋道:“他們……誰啊?”
那晚的事,三元的記憶斷斷續續的,只記得發現小尼沒跳塔後,他整個人軟了下來,連帶腦子也轉不動了。只聽小尼說,她上水塔是來看風景,正好碰到大夢也來看月亮。
黑乎乎的塔有什麽風景?常年坐輪椅的大夢為什麽要拄着拐杖、千辛萬苦上來看月亮?三元完全不相信她的話。
這個夜晚是尖尖的下弦月,風很暖和,吹得人酥酥的。三元看到小尼在流淚,張震威要過去寬慰她,被三元用眼神制止了。
三元很感激大夢,如果那晚只有小尼一人,誰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呢?感情傷人太深,這個塔又邪門得緊,出什麽事都不意外。
大夢幾乎沒說話,靠在水泥牆上,像個入定的老人。他的臉,如果沒有皺紋的話,就是個十二三歲的清俊少年,灰白的頭發也非常濃密,三元對他卻有着說不清的敬畏。或許是因為受父親影響吧,邬有義生前常常給大夢送吃喝、送日用品,而且非常畏懼他,不敢跟他說話。在他的印象裏,大夢像這裏的地下精靈,接受他們的供奉,卻不見得給他們護佑。
那一晚,三元記得自己問大夢:“要不要背你走?”
大夢笑着搖手,“我慢慢下去。”
這是他跟大夢第一次對話。自此以後,他跟大夢才算真成了朋友,經過藥店時也會給大夢捎點東西,順便跟大俠玩會兒。
雨下得越發大了。三元估摸不會有客人上門,便關了奶茶店。路面都是水坑,排水溝艱難地吸收着雨水,眼見水快漫到馬路牙了。街尾地勢低,積水很常見。
三元穿上雨衣,騎車去複興路。
臨近關門時間,朱小尼長出一口氣,這才感到雙腳發酸。海音從廚房出來,在吧臺一坐:“這麽快就能進入工作節奏,今天多虧你了。累不累?”
“之前在咖啡館上班,出杯量是這裏三四倍,身體不累。”
“精神累?”
小尼斜眼看了看臺面上的杯子,坦誠地說:“嗯哪。”大齊只要一閑下來,就讓她一起做手沖測豆子,以致她都沒時間摸魚。最累的是,他總是不停地問她的意見,每次她要回答,就發現他其實并不特別在意她的想法,只是為了執行一問一答的程序,好讓他可以流暢地發表意見。
于是她就住嘴,品咖啡,點頭,微笑。
海音察言觀色:“大齊是個咖啡狂人,狂熱的人通常會讓別人不适應,換個角度看,你躲在自己的小店太久,有他那樣的人把你拉回到行業裏,不也是好事嗎?”
“嗯,”小尼東張西望,轉移話題:“我好餓,有沒有吃的?”
海音樂了:“我們叫外賣,想吃辣的不辣的?”
“你不跟蒙老板吃飯嗎”
此時蒙宥芸的目光正好投過來。她在堂廳當了一整天的美女主理人,正想着最後一座怎麽不趕緊買單,好讓她打開窗子享受一口煙;海音和小尼有說有笑的,她的眼睛立即捕捉到了。
海音對小尼小聲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別誤會。”
“我沒誤會啊,”小尼睜着天真無邪的眼睛,噗呲一笑:“三元也沒誤會。”
海音窘迫極了!想掩飾,反而臉更熱。“跟三元有什麽關系?”
這疲累的一天,終于有些樂子了。小尼頑皮道:“對啊,跟三元有什麽關系呢,是我胡說八道。一天不見,想他了。”
“你們天天黏一起還膩不夠呢!”海音把尴尬假裝成調侃。
“你別誤會。”
“我誤會什麽?”理智上,海音知道應該結束關于三元的讨論,嘴巴卻不聽腦子的。
“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樣。阿庚喜歡穿胸罩裙子和高跟鞋,他交的都是女朋友。三元呢……”
海音情不自禁上半身前傾,小尼卻沒說下去,因為蒙宥芸來到了吧臺。
“在說什麽呢,把我們海老板說得臉色都變了?”蒙宥芸在問小尼,眼睛卻看向海音。
“說晚餐吃什麽,我想吃水煮魚。”小尼的肚子不争氣地咕嚕一聲。第一天上班實在緊張,直到現在才有了胃口。
這一聲正好給海音解了咒,“小尼真餓了,宥芸,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不了,我好累,”蒙宥芸慵懶地倒了杯水。剛從廚房回來的大齊有眼力見,趕緊給她弄了一杯冰,又加了檸檬,帶着讨好的語氣說:“大齊獨家解乏氣泡水,喝這個,管用。”
“謝謝。”蒙宥芸一笑,但碰都沒碰水杯。
海音以為這破劇可以落幕了,沒想到樓梯口哧噠哧噠的,上來了個真的邬三元!
三元一邊解開滴着水的廉價雨衣,一邊跟他們揮手招呼,路過之地全是泥水跡。保潔阿姨嘴裏碎碎念,跟在他身後不停抹擦。
這一不速之客,把整個咖啡館的氛圍攪亂了。
大齊皺了皺鼻子:“什麽味道?”
路上坑坑窪窪的,三元的衣物上濺了不少髒水,水汽的腥臭加上汗味兒很不好聞。那雨衣兜不住頭,三元的頭發眼睫毛都滴着水,他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啊哥們兒,抱歉啊海老板,我是來接朱小尼放學的。”他脫了雨衣,卻不知道該放哪兒,這咖啡館處處都幹淨雅致,連吧臺都清清爽爽的。
眼前一暗,一條毛巾蓋到他臉上。只聽海音說:“頭發濕成這樣,擦擦吧,弄得滿地都是了。”
“謝了!”三元胡亂撸幾下,就把毛巾扔回給海音。海音皺着眉想:邬三元怎麽做任何事都馬馬虎虎的,對自己的身體也毫不上心。這模樣跟野狗有什麽區別?
“過來這裏,我幫你擦,”展開毛巾,沒等人過來,海音就湊前去用毛巾罩住三元的一頭濕發。
自那地下室的兵荒馬亂後,兩人很久沒那麽靠近——其實連見面都不多。現在這麽面對面,倒像是久別重逢。
海音很快移開目光,眼睛追随着毛巾,一寸寸地移動,額頭是額頭,耳垂是耳垂……“閉眼睛……臉轉過去一點……”海音命令着三元。三元也跟個小學生一樣聽話,不吭聲,任他折騰。
好幾次,三元都想搶回毛巾說“我自己來”,又覺得太刻意,反而尴尬。而且被人擦頭發真舒服啊,尤其經歷了瓢潑大雨之後,他跟回了家一樣倦懶舒适。
糟了,三元想,海音對他,可比他母親對他還要溫柔。海音這混蛋,越過的線太多了!
海音終于停下手。店裏的各種雜音進入耳朵時,三元才驚覺,剛才那一段時間全世界都消失了,他對周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他明明身在耳目衆多的咖啡館,好多人正盯着他們看呢。
他多餘地搶過毛巾,“我自己來!”
海音冷冷一笑:“順便把地板也擦了吧。”
三元回頭看,保潔阿姨正猙獰地瞪着他,旁邊是那個蒙大小姐,眼神意味不明,總之也沒半分“歡迎光臨”的意思。他才不想待在這種裝模作樣的地兒,反手拉着小尼:“走吧,咱回去吃米線。”
大齊:“兄弟,我健身戒碳水,不吃米線。”
三元一看,拉錯人了。
那天小尼沒吃成水煮魚,跟三元騎着車,在擁擠的馬路上碾過一個個水坑,去吃小鍋米線。在簡陋的小店面,她直白地問:“你覺得海音好不好?”
“好個姥姥。”
“不跟你開玩笑,剛才海音看着你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
“是嫌我又臭又髒,砸了他的場子?”
“可能吧,”小尼給他加了一大勺辣椒:“也可能因為他喜歡你。”
三元怒道:“這麽多辣椒我怎麽吃?”
“試試嘛,這個要夠辣才好吃,”小尼笑了起來,“試試嘛,試試嘛。”
三元堅決道:“不吃。”
在嗦粉的簌簌聲中,三元感到自己的嘴唇紅腫了。雨漸小,卻不停息,三元想,短促的大雨還好,纏綿的小雨才磨人,水會不會漫進了店裏?
回到了地下室,雨聲再也聽不見。三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為了省電不開空調,瞬間全身就大汗淋漓。他感到嘴唇是辣的,心也是火燒火燎。
海音是什麽意思?平日的針鋒相對不作數,嘴巴是最容易背叛人心的,不看他怎麽說,要看他怎麽做,他的眼神停駐在哪裏。認真一想,三元就翻來覆去,跟床墊上長了毛刺似的。
第二天,雨停了,太陽有氣無力挂在天上,幾乎被白色的天空稀釋。三元站在黑板前,在“不受歡迎人群裏”又隆重地寫上“海音”兩字。這個警告是有效的,韓國人就是因為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才放棄漫畫店,轉而去租了藥店。
三元心中念叨:心魔敗退,心魔敗退……不能跟海音糾纏不清,他是來搶走漫畫店的無良地主,誰真正理解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與此同時,一個賤賤的聲音卻突然冒出來:這不正是上天送你的解藥嗎邬三元,如果海音真對你動了心,那就不會下毒手來收回你的店。這有什麽不好的?簡直一箭雙鳥。
“試試嘛,試試嘛,這個要夠辣才好吃”。小尼的臉跟女巫似的,不斷重複着不詳的忠告。
邬三元煩不勝煩,把筆夾在指間轉來轉去。突然耳聞一聲大喊!三元身體震了震,馬克筆失手掉落地上。他瞥見一個黑色的東西從牆角跑過,速度快得像幻覺。
他趕緊跑到對面真真水果店。真真姐臉色蒼白,跌坐在地板上。“怎麽了?”三元扶她起來。真真姐腳發軟,身體重重靠着三元,嘴唇顫抖說:“很大一只老鼠,這麽大!”
她比了個兔子大小的形狀,指向神龛底下的籮筐。三元想,剛才門前見到的黑影,就是一只老鼠。本市在滅鼠滅蟲上成果卓越,又因為隔壁街道食店多,老鼠們都到那兒定居去了,福星街從來沒見過老鼠。
“老鼠從哪兒來的?”三元疑惑地把籮筐裏的紙殼和泡沫掏出來,沒看到老鼠的影蹤。
“水塔!”真真姐恢複了中氣:“不是說水塔裏死了很多人,長出了很多大老鼠嗎?這惡心玩意兒是從水塔跑出來的。”
“那事是海音編的。”
“老鼠也是他變出來的?”真真姐對自己的結論深信不疑,“要是編的,哪會有這麽些老鼠?”
無法打敗的邏輯閉環。三元放棄辯論,柔聲寬慰道:“甭怕,筐裏沒老鼠,可能是一只迷路的正好路過。你要不放心,放點藥吧。”
三元幫着她把籮筐放到太陽底下曬。水果店裏有不少紙箱泡沫爛木頭,再加上腐爛的水果,一陣的黴味。耳聽真真姐抱怨:“放藥可不行,萬一毒了人咋辦,水果可是生吃的……”
三元不知道咋辦,面對梅雨季節,各家有各家的煩惱。番仔的毛巾老是晾不幹、煎餅店的綠豆粉黃豆粉老是長蟲子、他的書會發黴長斑,甚至卷曲。漫畫店還有一大麻煩,地勢太低,門口常常積水。
現在又出現了老鼠。
福星街人人都在讨論鼠群。都怪海音的故事講得太逼真,如果他說的是塔裏養着喪屍軍隊,就不會引起諸如“找人進井裏看看”“去塔裏下點滅鼠強”這麽有鼻子有眼的讨論。
實際上,沒幾人真正見過老鼠。三元想,是真的有老鼠,還是真真姐的幻覺以及自己的海音PTSD?他不知道,他也怕老鼠爬進地下室,半夜鑽進被窩裏咬他的雞雞。為此,他終于養成“關門”的習慣,睡覺前一定會把地下室的入口蓋好。
望着樓梯,三元惘惘地想,這樣海音即使進得來店裏,也進不來他房間。為什麽不早這麽做,任由此人登堂入室?邬三元你是有什麽毛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