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老東西
第0028章 老東西
“海老板很帥吧,小朋友。”
小尼不做聲。大齊一邊擺動小啞鈴,一邊道:“帥哥多了去了,又帥又有頭腦,還努力上進,這就不多見。”
小尼斜睨他,說着這種話,他的表情卻是陰冷的。她立即轉移話題:“埃塞水洗的新豆養差不多了吧,我們今天開始用?”
“我最佩服他的是什麽你知道嗎,”大齊眯了眯眼:“會找靠山!我看啊,他有錢人的樣子是裝出來的,一天到晚巴結着蒙老板,外面不管多光鮮,其實就是個吃軟飯的!”
小尼臉上變色。
“你想傍個高富帥,眼睛要擦亮喲,”大齊微微一笑:“新豆再養兩天,我覺得這次烘得有點過,下回我們得換個供應商。”他的語氣瞬間恢複正常,就像那句刻薄話沒存在過。
小尼不由自主看向海音忙碌的背影。他裝的?或許吧,小尼一點都不在意——海音有錢又不會分給她。在她的心目中,海音就是好朋友,好朋友的處境,她總是會擔心的。
綿綿細雨,無休無止。這天是周日,奶茶店不用開門,小尼便在店裏留到最後,把吧臺全部擦拭一遍,見雨還不停,就順手清潔廚房。
這廚房跟科研實驗室差不多,白色瓷磚和不鏽鋼桌面光可照人,整齊排列着昂貴的設備和冰櫃。她倒抽一口氣,感到自己像個闖進有錢人家的小屁孩。整個廚房都整整潔潔,唯有一個櫃子放着員工們的雜物,有水杯、橡皮筋、潤手霜和絲巾等。小尼拿起一管膏藥,看了看,放回去。
“你在這幹嘛?”一個聲音戳了進來。
小尼吓得跳了起來,回頭看,是蒙宥芸。“蒙老板,我……擦地。”
蒙宥芸驚訝地笑了:“擦地?呵。”
小尼不明白這聲“呵”是什麽意思,只知道自己又無意中越界了。蒙老板在櫃子裏摸索,找到一雙球鞋,換掉沾了泥水的高跟鞋。
小尼做了杯熱茶,推到她面前,“暖暖身子。”
蒙宥芸愣了愣,嘴角微彎,“謝謝。你本來在福星路賣奶茶?”
“嗯。”
“我聽店裏的人說的,他們叫你奶茶妹。”
小尼忍不住為自己辯護:“我也賣手沖咖啡!”
蒙宥芸根本不在意,只是把杯子舉起來,潤了潤嘴唇。“賣奶茶還是咖啡,我看都是一樣,女生能做出自己的事業,很了不起。”
見小尼不答話,她擡頭說:“我不是認同你,我是認同自己。”
小尼微笑,“我知道。”
在小尼心目中,完全沒有“了不起”這樣的自豪感,反而是各種艱苦心酸記憶深刻。要不工作養活自己,她還能辟谷飛天?她沒有餘裕去考慮這些。兩人無話可說,正沉悶的時候,蒙宥芸發現了有趣的東西:“你手臂上的是紋身?”
小尼為了幹活方便,撸起長袖,露出了魚和蛇的猙獰圖案。“十七歲的時候紋的。”
“啊,你父母不管?”
“不管。”
蒙宥芸托着腮,靜靜喝着茶。小尼擦拭着做完茶的臺面,捕捉蒙宥芸的目光,竟見她定定看着自己的手臂。紋身随着手臂動作波動,就有了活物感。小尼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滿足。
又有腳步聲。這次回來的是海音,他身上幹燥清爽,小尼往窗外一看,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夕陽映照出橙紅色的天空。海音腳步很大,神情像孩子一樣興奮。小尼很詫異,從沒看過海音這模樣。
蒙宥芸也很久沒見到這樣的海音,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
蒙宥芸一邊緬懷,一邊笑道:“來了?”
“終于來了!”
小尼一頭霧水,“來了”什麽東西?只聽海音說:“還沒走呢小尼,快回家吧,別一會兒又下雨了。”
他的心思壓根不在咖啡店上,匆匆撂下這句話,就跟蒙宥芸下了樓。
海音和蒙宥芸三兩步走下馬路牙,停在路邊的是一輛比他們年紀還要大的Vespa摩托,形态流線跟《羅馬假期》裏的一樣好看,只不過非常破舊。
蒙宥芸笑道:“別來無恙啊寶貝。”海音轉身抱了抱她,笑道:“我以為運不過來了,手續麻煩得要命。謝謝!”
“謝什麽啊?”蒙宥芸卻不怎麽高興,這老摩托的狀态比她想的凄慘得多,放在店裏跟整體格格不入,一點都不體面。“Gerald用得太粗魯,都快成一團廢鐵。”
“他沒賣掉算很夠朋友了。謝謝你提議把車運回來,要不我再也見不到它。”海音給配送員簽了字,檢查了重要部件,然後用濕紙巾擦了擦座位。
蒙宥芸趕緊制止他:“你想騎?別啊,先找地方檢測能不能上路吧。”
“必須不能,還沒有牌照呢。”海音這麽說,但人已經跨上了座位。握着久違的手把,他感到非常舒服,“我為什麽會把你留給Gerald 我保證,以後一定不會抛棄你。”
“神經病了!”蒙宥芸笑了起來。
“蒙小姐,上車?”
蒙宥芸皺眉退了半步,“不坐,髒死了。”
海音不再問,眼睛一擡,對二樓的窗口喊道:“朱小尼!”
朱小尼小小的腦袋伸了出來。海音招招手:“下班了,我送你回福星街。”樓上痛快地回道:“好嘞。”
蒙宥芸無力阻止,現在的海音是回國前的那個人,活力充沛、想做就做,而且做什麽都享受其中。可這會死人的!
“喂喂,海音,我警告你,這車走到一半剎不住怎麽辦?引擎說不準壞了……”沒說完,引擎就噢噢地響起,居然一打就打着了。它的聲音像吐痰的老頭子,又像病重的大象,路過的人和車都看了過來,甚至有人吹口哨。
“還能開,太好了。放心吧宥芸,寶貝會聽我的。”
“聽你的……”蒙宥芸想罵髒話,最後一刻吞進了肚子,轉向小尼說:“你下來吧,這車沒牌照。”
小尼:“我的自行車也沒有。”
“……”
Vespa慢吞吞地開了起來,比游樂場的小火車快不了多少。小尼感覺到路人好事的目光,鼻子聞到鐵鏽的氣味,還有海音暖暖的人的氣息。她覺得好玩,海音換了個人似的,讓她抱住他的腰:“我要飙車了!”
小尼“嗯”地給予了肯定。可車根本飙不起來,倒是比之前快了不少,噢噢地碾過平坦的柏油路,開得越來越順。聲音也好聽了,像是吹着口哨一路向前。
複興路到福星街,不過十幾分鐘車程,還好沒遇到交警。海音慢慢開到了奶茶店跟前,停了下來。
“你還開回去嗎?”小尼拍了拍座位,仿佛在安撫服務過她的馬。
“不,這車我送給三元。”
小尼心領神會,轉身要回店裏,突然想起什麽,回過身來對海音說,“那天我說了一半的話,你要不要聽?”
“什麽話?”
小尼不跟他打啞謎,直白地說:“你想追三元就追吧,他肯定不會主動,你不用等他表态。”
“诶……”海音驚慌失措,不能否認,但也不能當街承認吧?
小尼笑道:“沒想到你的臉皮那麽薄。三元他爸媽天天吵架,他特別怕長久的關系。我跟男朋友分手的時候,三元還以為我會從水塔跳下來呢,跟他解釋他也不信。他心裏就認定親密關系很危險,很傷人。總之他膽子小,你不主動,他就縮回去啰。”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的?”
“我——”海音說不下去了,轉念一想,又不是殺人放火出軌盜竊,有什麽否認的理由?腼腆地笑道:“好吧……謝謝。”
小尼覺得他可愛,兩只手貼在他的臉頰:“祝你成功,老板。”
海音本來只是送摩托,現在倒像是要把自己送出去。他忐忑地把車開到“烏有鄉”,其實就是打着了一下火,挪了二十米。店裏的人都聽到動靜,從窗口張望。
邬三元走了出來。他穿了件老頭背心,卡其短褲,頭發亂糟糟的,額頭脖子都是汗。看到Vespa,他眼前一亮:“我靠!古董車!你的保時捷賣了?”
海音跨下座椅,把鑰匙舉在面前。
“什麽意思?”三元鬥雞眼看着鑰匙,鑰匙也漂亮,挂着一個銀質公雞鑰匙圈。
“要不要?”
“這車給我的嗎?”三元的眼睛睜得大大,臉上又驚又喜又狐疑。
“給你。”
三元立直了後背,眯着眼說:“你想用這車來換我的店?甭想。”
“這是我的寶貝車,你拿整條街來我都不換。”
“真的給我嗎?”
海音把鑰匙拍到他手裏,“拿着!這車不好修,零件都停産了,我們花點時間慢慢弄,有些部件只能找替代品。漆要噴了,牌照——這麽老的車,可能不需要牌照,但也不讓路上開,得想想辦法。”他一邊說,一邊檢查車身狀況。開過來的時候全靠一股抑制不住的沖動,現在一看,這車确實該報廢了。
三元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樣處置這古董質感的鑰匙。按理說他不該接受,但要用什麽理由才符合他的立場?
“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接受那麽貴重的東西,”三元找了個最遜的借口。
“那當我放你這兒保管,”海音爽快道,“可以嗎三元老板?”
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三元的心酥酥軟軟,終于笑了出來。他們眼裏再沒有談生意的緊繃感,所有的警戒都在這一瞬間瓦解,畢竟是三十多年的Vespa呢,人的僞裝在它跟前不夠看的。
海音看了他一會兒,奇道:“怎麽一身汗,店裏那麽熱?”
“都因為你!因為你舉報我,害我補交電費,我不節衣縮食能活下來嗎?店裏不開空調了。”
海音冷笑:“你真會甩鍋。回去開空調,電費我幫你交。”
“啊?!”三元以為自己熱傻了。
“我幫你交三個月,夠你緩過來了吧?”
“不是,你的人物設定是逼遷的壞房東啊,你幫了我,我可就不走了。”
“你要熱死在裏面,我的房子就成兇宅了;幫你交電費,不表示站在你這邊。房子在年底前我肯定要收回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
三元定了定神,伸出手指算道:“一、二、三、四、五,五個半,你還有五個半月,加油!”
“我會的。”海音摸了摸愛車,便往街頭走去。
“哎,你用腳走呢,要不我送你回去?”三元在後面喊,語氣裏并沒多少誠意。
海音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三元盯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笑顏爬到了臉上。
開空調後,漫畫店裏終于适合人類活動了。客人也不再抱怨風扇吵,不再網上評價烏有鄉是“炎の地獄”;店裏的客人與日俱增,周邊賣得也不錯,比起那些純粹的谷子店,烏有鄉還保存了巨量漫畫實體書,在漫畫迷眼裏有情懷加持,有消費能力的70後80後就愛來他的店。
邬三元這才發現,原來實體書還是有很多擁趸的,只是以前沒有做好宣傳罷了。有不少人提出要把老漫畫買走,都被三元拒絕了。他現在一心一意要把漫畫店經營下去。
跟父親不一樣,他對漫畫沒感情,不存在為愛發電的執着,對他來說就是一門生意。周邊賣得好,就提高周邊比例,增加一些高價産品。他找朋友從日本給他寄些手辦,加價幾百都賣出去了,幾個手辦就等于以前一月營業額。他算了算,這玩意兒還真能養活這家店。
兩年以來,他的賬面開始收支平衡。三元親了親高達的模型,感動流淚。
最近客人開始議論店門口的老Vespa。這輛車初亮相時,像是某件現代藝術品,之後一天天的翻新,露出了美麗的機身。大家對這種摩托都不太熟悉,但老摩托跟漫畫店的氣質有奇妙的契合。
海音一有空就來弄他的愛車,部件早停産了,必須找人手工定做。老師傅見到這車都搖頭,海音和三元只能自己動手修理,自己裝嵌。潮熱的雨天,兩人在門口支了個大太陽傘,撸起袖子,牛仔褲上塞了汗巾,一頭汗一身雨地蹲在車前。
“螺絲對不上啊,有圖紙嗎我看看,”三元把弄一堆零件,滿手都是油污。
“沒有,試試這個,”海音給他遞上另一組螺絲。
“不行我們自己弄吧,3D打模就行。不過要怎樣測試安全性?……這車要是上路了,會不會給人民群衆帶來危險?”
海音樂了:“要不別上路了,放你門口當大手辦。”
“我看行。”三元嘴裏亂跑火車,另一只手把螺絲順利擰進去。
“你對機械蠻在行。”
“我打小喜歡拆拆裝裝。理科生,純的。”
“對,你學蓋房子的。”
“這話在你嘴裏說出來,怎麽跟罵人似的。我們建築系現在雖然全軍覆沒,這世界不還需要房子嗎?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社會,為國家作出貢獻。還沒聽你說過,你在國外學的什麽?”
海音從工具上擡起眼:“你猜?”
“必然是金融、國際貿易,要不就酒店管理。”
“都不是。猜一個離譜點的。”
“設計?電影?有錢人學來學去都是這個。”
“社會學。”
“我操!”三元大笑,“這能幹個啥啊?大學教授除外。”
“開巧克力店。”
三元只是樂,家境富裕可真好,能把前程當笑話說。海音接着說:“邬三元,你真是井底之蛙!選個實用的專業,不一定就可以順利踏進社會,建築夠實用了吧,你還是找不到工作。每個專業都有價值,看個人怎樣利用學的東西。話說回來,你也不差,至少會改電表。”
“哼!”這話踩他尾巴了,三元道:“你不就靠着家裏有錢嗎?你現在能開保時捷蔑視我,都是你爸給的。”
“你的店也是你爸留給你的。”
邬三元無言以對。海音從社會學學的最大本領,想必就是這狠辣的口才,跟他打嘴仗從來不占上風。
兩人相扶着站了起來,端詳工作成果。除了漆面沒好,已經恢複了九成的模樣,他們互看一眼,眼裏都是欣慰。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三元覺得生活明亮起來。不再是深海裏游泳,沒氣了,冒出水面,吸一口氣再繼續掙紮。他翻了個身,仰躺在水面上,才發現陽光普照,海鳥擦着天空飛過,世界原來寬闊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