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保住自己
第0031章 保住自己
朱小尼去上班之前,在番仔那裏剃了個寸頭。她剛學做咖啡的時候,就是這麽一個形象,沒別的理由,只是為了方便利落,不會阻礙視線。番仔三兩下把她頭發剃好,滿意道:“帥!”
小尼微笑——她知道自己不帥也不美,細眉小眼的,一點都不招人,唯一引人耳目的是每回頂着寸頭進女廁所,都會被人警戒地察看有沒有胸。她胸小,常常招來“哎喲,你咋跑進女廁所”的驚呼。
剃了頭,小尼整個人舒坦了。回到咖啡館,服務員都在休息室裏,圍坐着吃簡單早餐,一邊嚼着千篇一律的包子飯團,一邊聊着八卦。
“蒙老板怎麽老是黑着臉?例假來了?”“剛還批評我做的指甲太複雜!她不做指甲,就不讓人做了,什麽道理?”“怕裝飾的東西掉進食物裏嘛。”“喂,你們說,她是不是跟海老板吵架,被甩了……”
這類的議論,小尼每天都聽到。雖然服務員都是女生,她們嚼舌根的重點永遠是蒙宥芸,而不是海音或者大齊。小尼每回都想堵着耳朵,心想,大齊跟她們一樣也喜歡對人評頭論足,而且也只喜歡評論女的。
為什麽呢?她想不明白。但她把外套脫了,露出裏面的半袖。她的紋身第一次在同事面前一覽無遺。休息室頓時裏鴉雀無聲。小尼微笑:“你們吃好,我幹活去了。”
小尼剛開始加熱咖啡機,大齊就來了。大齊愣了愣,嘴角冷笑:“新頭型啊。”
“特調我不做了,以後訂單來了,你自己操作吧。”
大齊砰一下把帶着啞鈴的包扔到桌底,“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每天要出七八十杯美式,兼顧不了別的,”小尼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我們分分工。”
大齊挺了挺胸,看起來更加魁梧了。小尼有點害怕,手不自覺地摸上了手沖壺。卻見大齊歪嘴笑道:“可以啊小朋友,有海音撐腰,這就長出幾把了。”
小尼冷着臉:“別叫我小朋友!”
這之後,兩人再也無話可說。小尼說到做的,不管訂單源源不絕,絕不給大齊搭把手。訂單開始積壓,大齊忙得焦頭爛額,服務員不停來催單,他越做越生氣,對服務員吼道:“在做了!你瞎了嗎?”
服務員可不敢頂撞回去。蒙宥芸發現氣氛很不對,過來吧臺調停。見到蒙宥芸,大齊收斂了脾氣,用很嚴肅語氣說:“我的原則是産品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尤其是人事關系。蒙老板,我們咖啡館不應該被人情關系拖垮,有能力的上崗,沒能力的怎麽舔男老板都不該占住崗位,我的要求就這麽簡單。”
說到“舔男老板”,大齊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看向小尼。蒙宥芸臉上變色,“你說舔老板是指誰?”
大齊張開大手,仿佛整個吧臺是他的王國,“這不很明顯嗎,海老板最疼誰了?誰是這裏的皇族,說不幹活就不幹活?”
小尼氣得臉熱辣辣的,她不會跟人吵架,解釋這些事讓她感到髒了嘴。一瞥之間,服務員們豎起耳朵,為這個八卦而竊喜。她才不想成為別人的娛樂!
海音從巧克力店爬上樓,登時好幾道目光射向了他。“怎麽了?”他看向最氣勢洶洶的大齊,“營業期間,有話下班再說。”
蒙宥芸冷冷道:“不,這事現在就要說清楚。大齊,你說的皇族是誰?”
小尼忍不住紅了臉。但這不是羞恥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道:“海音雇傭我,不是因為我是他的朋友。你對我的實力有懷疑的話,我們打個賭約?”
“賭約?”大齊覺得好笑,“賭什麽?”
“小尼……”海音阻止她,卻見小尼微笑,以不容質疑的聲音說:“我的美式,跟你的特調比一比,看我們誰的銷量更好?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工作,誰輸了自己走吧。”
海音只感到荒謬:“朱小尼,你幼稚不幼稚?工作上的事,我們好好協調,沒必要賭氣。”
不料蒙宥芸叉手道:“小尼的提議可以。你們既然不能調和,我這裏也沒別的崗位可以調動。以一個月時間為準,你們誰賣得多一點,誰留下來。”
海音還想反對,卻被蒙宥芸拉住了手臂,語氣暧昧地笑道:“你怕小尼輸了,你保不住她嗎?”
“我不會輸的,”小尼看向海音,盡量在臉上表現決心。所有想要保護她的人,都在自以為是地把她拖進坑裏,她摸了摸自己裸露的手臂,心想,我可以保住我自己。
小尼像往常一樣做咖啡。美式本來是店裏銷售第一的單品,甚至比甜點還好賣。雖然只是濃縮咖啡加水,用的也是比較便宜的拼配豆子,但豆子的選擇、機器怎樣調試,溫度怎樣掌控,做出來的成品天差地遠。小尼的美式咖啡受歡迎,自然也是用心制作的。
可特調咖啡更能彰顯咖啡師的手段。在小尼的濃縮咖啡基礎上,大齊加了額外的風味,不但口味新鮮,而且很适合拍照。前面的幾天,特調咖啡幾乎每桌都點,大齊帶着一股戰神的氣息,認真地出品每一杯,哄得客人歡歡喜喜。
蒙宥芸沒什麽不滿意的,特調賣得貴,提高了客單價;海音也不能為難大齊,誰賺錢誰就有話語權。暗地裏,他很為小尼擔心,私下對她說:“你打算怎麽辦?唉,你争這口氣有什麽用,工作最重要是合作,不是互相打擊。”
小尼想要翻白眼,她倒是想和平,是他們好勇鬥狠在先!“我沒想怎樣,該做咖啡做咖啡。”
海音嘆道:“特調賣得好,也不是什麽好事,現今客人消費能力下降,把錢花在咖啡上,就不會花在甜品上,長久下去,我們整體的銷售額不會有什麽真正的上漲。甜品用的都是新鮮水果和奶制品,材料耗損反而是我們承受不起的。”
小尼微微一笑,“就是啊!海老板說得對,工作最重要是合作,大家都有收益,才是好的。”
“什麽意思?”
小尼不答。海音在小尼眼裏看到機靈的光——竟有點像邬三元。海音霎時想起,朱小尼也是來自福星街。這條街的人誰不是資源短缺,想盡辦法活下去?小尼會有自己的辦法,盡管,可能,不太光明正大。
那天做完最後一杯咖啡,小尼趁着大部分員工都離開了,走進廚房,找那位法國回來的甜點師。甜點師脾性冷淡,寡言少語,跟大家都不太熟絡,小尼跟她也沒怎麽說過話。在制作臺邊,小尼給她遞了一杯洋甘菊茶。
“我不信中醫的,但植物茶喝了舒服,對身體有好處。”
甜點師擡起眼,拿不準小尼為什麽跟她搭話,但她還是把茶接了過來。“有什麽事嗎?”頓了頓,她又說:“新發型很适合你,紋身也很酷。”
小尼微笑:“我之前老怕人說我有紋身,不敢露出來。但店裏暖和,穿着長袖很不舒服呢。”
甜點師抿着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圍裙。小尼接着說:“你把自己包得這麽密實,是怕人看到什麽傷疤吧。夏天時穿那麽多,會長疹子的。”小尼指了指櫃子上的濕疹藥膏,“我無意中看見的。”
甜點師感到被冒犯,直視小尼,卻見她眼裏毫無惡意。小尼五官平淡溫順,又嬌嬌小小的,很難讓人産生防備心。想了想,甜點師解開領巾,露出火燒的傷疤。
“你來跟我說話,是想看這個的?看吧。”
褐色的傷疤延伸到領口裏,非常顯眼,大齊認為她這樣穿衣是高傲、是在模仿法國人,但小尼卻不那麽想,甜點師遮遮擋擋,必有不願暴露人前的東西。小尼沒有追問這個傷口怎麽造成的,人經受痛苦很正常,她也有很多不想被人議論的傷痕。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随即打起精神,道出她的目的:
“不是!我來是想跟你聯手趕走大齊。你知道他在背後怎麽說你吧?”
“哼,爛人一個。他說什麽我不在乎。”
“但你也想過一腳把他踹到大街吧。”
甜點師端詳小尼,忍不住笑了:“我以為你不喜歡鬥來鬥去,我看錯了。”
“我不喜歡鬥來鬥去,但我發現自己忍聲吞氣,最後會變成更壞的人!”
甜點師覺得這論點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湊上前道:“好吧,我想踹他屁股很久了,你有什麽辦法?”
第二天,甜點師就做了産品的調整。她根據季節,采用橘子、柿子這類食材,更新了甜點品類,這麽一來,甜點無論是食材還是風味,就跟大齊的特調很相近。
這是直接跟大齊對線了!飲料和甜點應該互相襯托,而不是重複同樣的食材。
海音提出反對,蒙宥芸也不太贊同。但甜點師才是技術核心,而且這些材料正當季,成本最低、最易獲得,做成甜點又很有可塑性,他們提不出更有說服力的反對理由。海音看了吧臺一眼,溫聲說:“你別卷進他們的鬥争裏,你也不想我們工作環境裏都是拉幫結派的事吧?”
“是他們把我卷進來,”甜點師跟平時一樣語調平靜,“海老板,蒙老板,你們是不是忘了我們店的初衷?你面試我的時候,說要做一家以巧克力為基礎的、優良的甜品咖啡館。你們為什麽容許個人表演欲那麽膨脹、那麽自戀、那麽有攻擊性的人,影響我們所有人?”
海音無法反駁。經營一家店,常常有各種關系上的平衡,對老板來說,人的流動性當然越少越好,所以即使對大齊有所不滿,他也會忍耐、勸解、端端水——哪裏能像影視裏演的霸氣總裁,指着鼻子讓人滾蛋?
他眼望蒙宥芸,蒙宥芸像是看了一出好戲似的,聳聳肩:“我們看結果呗,反正有一個月時間,誰有本事,一目了然。”
小尼走進地下室,摸了摸大俠毛乎乎的下巴,然後輕手輕腳走向大夢。大夢笑道:“心情好了?”
小尼點點頭,把大夢愛吃的燒豆腐、醋肉和啤酒擺在桌上,“雨過天晴啦。”
“我聽到外面還在下大雨。”
“大夢老師,我是文盲,不用調侃我!告訴你,我決定要好好工作。”
“你之前不?”
“之前我只是工作,但現在開始,我想給咖啡館賺錢。海音看起來風光,他其實很缺錢,如果咖啡館能運作得好,他的處境就會改善,我也有了個長期的栖身之地。”
“海音……聽大家都在說他,希望有機會能跟他見一見。”
“機會多得是,海音常常來找邬三元,”小尼把橘子泡水倒進大夢的老茶缸。
“海音,姓海……”大夢看着茶缸冒出的熱氣,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嗯,很少有的姓。”
大夢喃喃道:“我有個同學就姓海。”
“快吃快吃!豆腐涼了就腥了……哎,這雨什麽時候才停呢?”小尼沒有在意大夢的話,把菜滿滿堆在大夢的搪瓷碗上。
雨一直在下,三元在門前壘起了兩層磚頭,生怕水會倒灌進來。他全身濕透,被風吹得瑟瑟發抖,還是忍着風雨鞭笞,把摩托搬進了屋裏。
看着水塔,他想:“難怪這玩意兒建在這裏,這兒太能積水了。”
店裏新來了一個齊人高的手辦,售價四萬多,是個客人的預定,要到月底才拿走。三元把摩托和手辦都仔細擦拭了一遍,确保不會被水汽侵蝕,才放心回去睡覺。
睡不踏實,迷迷糊糊之間,聽到店裏傳來聲音。店門已經上鎖了,是老鼠?是偷偷複制他鑰匙的海音?在門口,雨密得什麽都看不見,水塔就在眼前。閃電一亮,瀑布一般,從水塔裏湧出了一大股一大股的黑水。黑水流到近處,才看到一雙雙紅色的眼睛,老鼠,數不盡的老鼠從塔裏逃竄出來
了!
三元的心砰砰亂跳,睜開眼,恍惚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在地下室裏。這個夢太真實了,殘影還停留在腦子中。
三元坐起身,緊緊抓着被子。過了好一會兒,他緩了過來,給海音打電話。
“做夢而已,別怕,”海音哄孩子一樣,“戴着耳塞睡覺,聽不到雨聲能睡好點。”
“地下室本來就聽不到雨聲。”
“老鼠是我編出來的故事,你知道塔裏根本沒這東西。”
“都怨你,”聽到海音的聲音,三元情緒好了起來,“講了這麽個有鼻子有眼的事,把整條街的人都吓到了。”
“我有兩個建議,你選一個。”
“說。”
“第一個,明天我們去塔裏看看,如果真有老鼠,讓衛生部門來做消殺好了。”
三元想到漆黑腐臭的塔底,打了個冷顫,“我還想多活幾年,pass,下一個!”
“我過去陪你。”
诶?三元的臉又是酸又是笑。我沒那麽弱好嗎!我給你打電話不是這個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想借機入侵我的地盤,甭想!”
海音帶着抱怨的語氣說:“你鎖了門,我進不來啊,怎麽入侵?”
三元鎖門是因為店裏商品價值高了,一件手辦幾百上千,他可損失不起,“防止海音闖入”只是随口說笑,并不真正想阻擋海音,可這時嘴巴可不能軟下來。
“我家店營業時間,11點到8點,歡迎您光臨。”
“營業時間之外呢?”
三元在被子裏笑道:“擅闖民居,一律當盜賊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