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夑谶·十一過往
第47章 夑谶·十一過往
後來,摘星宮的日子好像就不一樣了起來。
觀辰子不知道原因是什麽,可就是覺着日子好像比以前有滋味了一些。
可能是習慣了有一個人在他身邊無所事事沒話找話,也可能是秦離的個子一天天的往上竄,生活總歸有了變化,不再是從前那般清冷虛無,像個墳墓。
觀辰子覺得這樣很好。
不過他從來都沒有說過。
就像那麽多年一樣,他什麽事情都放在心裏,摘星宮那麽大又那麽冷清,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似的,他有什麽感覺,又有誰可以說呢?幾百年的時光慢慢而過,他早已經定了性子,縱使現在眼前多了個秦離,可是他也好像失去了分享這項技能。
秦離一天天長大,也不知道是魔界骨血的原因,還是仙界的靈氣太足,不知不覺之間曾經的那個剛剛到觀辰子腰高的小怪物已經比他高了一個頭,眼中肆虐的魔息在丞相這麽多年的教導下漸漸藏了起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雙細長的眼,看人的時候總是微微彎着,像是裝下了仙界瑤池的潋潋清光。
曾經那個渾身炸着刺、一言不合就扭斷仙鶴脖子、把整個仙界小童吓的屁滾尿流的小怪物徹底脫胎換骨,變成了和他師父一樣的翩翩君子,溫文爾雅,芝蘭玉樹。
因為日日接觸,距離太近,等到觀辰子發現的時候,印象裏熟悉的那個小怪物早已沒留下一絲影子。
那天,觀辰子外出,回來的時候看見秦離正斜倚在摘星宮外的桃樹上看話本。
滿樹桃花灼灼,身高腿長的青年斜靠在最大的樹枝上,一條長腿閑閑的垂在下面。他穿着一身褚藍色衣袍,衣襟斜斜的敞開了一些,露出裏面雪白的裏衣,映着褚藍衣袍,看起來愈發文雅。
他聽到腳步聲,将書一合,輕飄飄的跳下樹來,眉眼一彎,笑的宛如春風拂面,“仙君,你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粉色花瓣在秦離身後飄落,映的那人的笑溫潤極了。
一個人變化怎麽會這麽大呢。觀辰子想。
“嗯,”觀辰子頓了頓,“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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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秦離答的直白,卻沒再繼續說下去,跟着觀辰子往摘星宮裏面走。
“你看的是什麽?”
“這個?”秦離擡了擡手裏的書,不在意的道:“人間的話本,逗趣看的。”
觀辰子目光落在那話本上,沒說話。
秦離等了片刻,後知後覺的輕笑一聲,“仙君是不是也想看?”
觀辰子還是沒說話,眼神又往那話本上瞟了一眼。
秦離瞬間明白了,卻偏偏不給他,把書往身後一背,眼角含笑道:“看着累的慌,不如我給仙君講吧。”
觀辰子想了想,點點頭。
他很多年前和秦離去了一趟人界,待了沒有多久,只記得那個地方人很多很熱鬧,人都有莫名其妙的感情,而後也對人界興趣不大。不過他時常看見秦離在看不知道從哪搞的話本子,禁不住自己也好奇——秦離已經到了所有人都向往的仙界,人界又有什麽東西那麽吸引他。
“話本裏說,王生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大家小姐,”秦離語調慢悠悠的講起來:“小姐性子溫婉可人,雖然話少,可是對王生很好。不知不覺之間王生喜歡上了小姐,即便每天都能看到小姐,可他總覺得不夠,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喜歡的要發狂了,可是他又偏偏不能說出來。”
觀辰子好奇:“他為什麽要喜歡那位小姐?”
秦離一頓,失笑道:“仙君,正常人這個時候會問,為什麽他不能說出來。”
觀辰子搖頭,“人界的喜歡太莫名其妙,若說喜歡到要發狂,應該八成是被巫術下了降頭。”
秦離看着他認真的神色,哈哈大笑,“這可比下降頭還要厲害。”
觀辰子顯然不理解,他将這情感簡單粗暴的歸結到“莫名其妙”那一檔,又問:“那王生為什麽不能說出來?”
“因為王生生于一個山匪之家,注定以後要回去當山大王,吃人的那種。”秦離呲牙吓唬他一下,又道:“小姐呢,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個端莊的大家閨秀,兩個人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是王生說了,甚至帶小姐走了,山寨混亂無比,他也不能給小姐曾經的生活。”
觀辰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片刻後問:“然後呢?”
“然後……”秦離想了想,“然後王生離開了,臨走前想留給小姐一樣東西。他想了很久,可是依舊想不出來該留什麽。那東西要足夠隆重,必須要配得上小姐,可是小姐什麽都有,也什麽都不缺。王生思來想去,還是沒能做出決定。”
“既然走了,緣分便斷了,又何必要留東西。”觀辰子又一次将這種他不能理解的情感歸到“莫名其妙”那一檔,又問:“然後呢?”
“然後你就回來了,我就合上書從樹上跳下來了。”秦離笑,手背在身後,慢慢悠悠的往前走着,“不過想來,該是王生選出了東西,送給小姐後離開。小姐看了那東西一眼,而後命人收進倉庫裏,此生再沒看過一眼吧。”
觀辰子看着秦離的眼睛,那人笑起來實在是很好看,眼睛彎彎的,帶着暖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他的眼睛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觀辰子看不懂,卻又覺得莫名心疼。
他還沒等說什麽,秦離已經轉過了目光,眼中那抹神色轉瞬散開,又成了平日裏的樣子,好像剛剛的轉瞬不過是錯覺。
觀辰子覺得自己不懂的東西越來越多了,甚至這個在他身邊長大的人他都開始看不透了。
白染看着眼前真真假假的幻影,看着當年的秦離,心裏五味雜陳。
他天生不懂人的情感,可夫妻幾十年,又經歷了那麽多事情,在人界走了一遭,此時回想當年,那時候不懂的事情現在也該都懂了。
看,有的人啊,明明對方還在眼前,可心裏卻已經擔憂起離別來。
各路隐忍和糾結在心裏走了無數遍,卻又偏偏不讓對方知道分毫。
從這個角度來看,當年的自己,其實還是幸運的。
畫面浮光掠影匆匆而過,轉眼到了真正要離別的時候。
那天的秦離像往常一樣,腳步輕松的走出摘星宮,轉過一個彎,神色便漸漸放了下來。
丞相的書房裏,溫文爾雅的丞相看着早已能夠獨擋一面的青年,沒有說魔界的事情,也沒有再交代什麽,只是問:“要送他的東西選好了嗎?”
秦離垂眸,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嗯。”
丞相點點頭,轉頭同他說起無妄海的事情來。然而不過一個時辰,就有人來報,說戰神在摘星宮發了瘋,把摘星宮的東西砸了個遍。
兩人都是一愣,擡腳就往摘星宮走,片刻後,就看見摘星宮裏遍地狼藉,戰神瘋了似的圍着觀辰子轉圈,氣的頭發都炸了起來,一遍一遍的質問說:“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你知道嗎?啊?!”
而觀辰子淡然的站在滿地狼藉裏,神色平靜而固執。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甚至直到他離開仙界很長時間以後,仙界的人還時不時的會聊起這個問題,堂堂上仙觀辰子,生而為仙,為及弱冠以位列十六上仙之一,三界至純之人,前途不可限量,為什麽要舍棄一切入了魔界?
可是靜靜看着這一切的白染知道。
是因為恐懼。
沒有人知道,無牽無挂無情無欲的上仙觀辰子,學會的第一個情感,不是愛,不是恨,而是恐懼。
他怕秦離離開。
他是如此的害怕,甚至在聽到秦離要走的消息的時候,全身的骨節在一瞬間像是灌滿了冰,心慌的要晃蕩出來。
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不知道。
在別人眼裏,他就像一個任性妄為的孩子,仗着別人的縱容,肆無忌憚的做着随性的事情——仙籍?說舍就舍了;法力?不重要;魔界?也沒什麽可怕的。
而當時的觀辰子,目光只是定定的放在趕回來的秦離身上,神色一如往常,淡淡的問:“我要跟你走,你願意嗎?”
他看到了那個人眼裏巨大的震驚,而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只有游離在外靜靜看着這一切的白染知道,在看到秦離堅定的點頭之前,神色淡然的觀辰子隐匿在袖中的手攥的有多緊,松開之後掌心的印子又有多紅。
後來到了魔界,秦離擔心的事情多半成了真。
觀辰子沒了法力,身子又吃不消,實在是糟了不少罪。
秦離始終陪着他,為了他違背三界法則強開妄鏡,親自下廚,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很虛。
他知道他的身份成了秦離的伴侶,于是便也學着聽來的故事去做伴侶該做的事情。
秦離試探了幾次,每次他的反應都很奇怪,秦離摸不準他又怕吓到他,便全部由着他的節奏來。他每每在話本子看到什麽,便來和秦離試,秦離就笑着附和。
第一次的牽手是在無涯殿的卧室,秦離正給他吹着剛煮好的粥,觀辰子靠在床頭,想起昨天看的話本,突然道:“我們是不是應該牽手?”
秦離嗆了一口,擡頭訝異道:“啊?”
他盯着秦離不說話,秦離反應過來,看着他認真的神色,先轉過頭自顧哈哈笑了一會,笑夠了才轉回頭,“對對對,是我不對,怎麽把這個耽誤到現在呢。”
他看着秦離眼睛裏的笑意,有些惱,把手往被子裏一收,抿着嘴不說話。
秦離就告饒,一邊說自己錯了錯了一邊把他的手從被子裏挖出來,眼睛裏是藏不住的笑意。兩個人維持着詭異的牽手姿勢,秦離喂完了他一整碗粥。
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天秦離的手很暖,暖的像是能溫煦的包裹住他漫長的人生。
他還是不明白人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也不懂所謂的眷戀,可是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就很好,有秦離在身邊,仙界還是魔界,好像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可是他心裏有些不舒服。
彼時的魔界內憂外患,秦離剛剛以雷霆之勢收複亂成一鍋粥的魔界,縱使三頭六臂也忙的常常不睡覺。這個時候的秦離,最不缺的就是一個沒有用的伴侶。
于是他咬着牙忍着胃裏日日翻滾的惡心,開始重新修煉。
丞相仁慈,沒把他所有的法力都取走,而就這麽一點點的基礎,後面的修煉便容易的多。
如果秦離不在,他就去嗔慢山的山頂苦修,雖然确實辛苦,可是想想秦離,又覺得好像樂在其中。
後來有一天,他無意中聽到了未三和紅豆的對話。
兩個人在無涯殿前,未三帶着一身風塵,聲音又氣又急,“現在三界全是關于咱們陛下的議論,都說是陛下勾引上仙,讓堂堂十六上仙之一的觀辰子迷了心智才入了魔界,還說陛下回來之後以風雲之勢收複魔界當上魔皇,全是靠那位神仙,狗屁!那全是陛下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我出去轉了一圈,真是氣得我肝都疼!”
紅豆冷着臉不說話,片刻後才道:“那位神仙知道嗎?”
未三搖頭,“應該不知道。”
紅豆聲音涼涼,“秦離是真打算把他養成個廢物。”
彼時紅豆因為秦離的變化已經多次表達過不滿,也同觀辰子很少說話。未三猶豫的看她一眼,“你打算去和那位神仙說?”
“我有病嗎?”紅豆皺眉看他一眼,轉過頭,片刻後冷着聲音:“別讓他知道,聽見怕是得難受。給我個名單,我去殺了就好。”
未三一愣,失笑道:“姑奶奶,您這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又道:“你能殺十個百個,這三界悠悠之口,難不成你還能都殺了?算了,反正陛下也不在意,他這些天還忙着準備給仙界的聘禮呢。”
“聘禮?”紅豆一愣,“人都過來了還給聘禮?”
“對,陛下說,情況特殊,上仙才直接來了魔界。他來魔界,是堂堂正正的同陛下結為伴侶,合該轟轟烈烈,一點禮數也不能缺。”未三道:“你看以前,咱們陛下什麽時候對魔皇這個位置在意過?這次回來這麽着急奪回來,估計也是為了這個事。”
觀辰子沒再聽下去。
他開始懷疑,自己跟着秦離來魔界,究竟是對是錯。
或者說,他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他來仙界這件事對秦離來說意味着什麽。
那天他在嗔慢山的山頂吹了很久的風。
後來秦離來了,帶着一身風塵,看見他就笑道:“這是舍不得這了?山頂風大,吹病了又要難受了。”
他轉頭看了秦離很久,看着那個人鋒利的五官和多年培養出來的溫潤的神色,想了想,鄭重道:“秦離,我會幫你的,什麽都可以。”
秦離一愣。
觀辰子轉開目光,低聲道:“我不想當個拖累你的廢物。”
秦離沒說話,觀辰子也沒看他的神色。
片刻之後,秦離走過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這個動作一出,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秦離手一頓,又自然的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在觀辰子身邊坐下,道:“你怎麽可能是廢物。”
觀辰子不說話。
“你知道麽,我從小颠沛流離,親緣斷絕,連命都要靠自己闖。”秦離坐在他身邊,輕輕道:“我不信神也不信佛,可唯獨那天,我把漫天神佛感謝了個遍。”
秦離牽過觀辰子的手,笑了笑,眼睛裏帶着光:“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奇跡,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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