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毒發

第4章 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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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萬人空巷,人流朝着蔽日臺湧去。

蔽日臺是春山鎮标志性建築,逢年過節鎮上的祭祀活動或是慶典儀式都在這裏舉辦。

蔽日臺依着春山河而建,與之比肩的是一個高三丈的巨型水車,直插春山河。

每年小滿,蔽日臺上會點滿火把,到巳時,由鎮上百歲壽星捧一碗白水,自蔽日臺灑入春山河中,寓意水源永旺。而後老壽星會敲響蔽日臺上的祥雲鼓,以為號,鎮中百姓擊器相和,在一片喧嚣中,開啓水車,召喚白龍,祈求未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兩人趕到蔽日臺,不想來晚了一步,臺上人滿為患,連見縫插針的餘地都沒有。

兩人只好退回到臺下。

恰好此時,有人認出了墨玉笙,大喊了一聲“墨神醫”。不知是誰拉了兩人一把,跌進個空地,從這裏勉強可以看見蔽日臺上的祥雲鼓,退而求其次,也算個觀景的好位置。

墨玉笙攬過元晦的肩,将他攏到跟前。

他低頭在元晦耳畔道:“想什麽呢?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馬上到巳時了。一會兒會開啓祭祀,召喚白龍,許願盛世。你若有私願,抓緊吐個痛快,沒準白龍能許你。”

元晦整個人都不在狀态。

他滿腦子都是那句“也許明年今日,你想與為師一起,也不一定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坦白來說,從在蘇園握住墨玉笙手的那刻起,他就沒想要松開。

但墨玉笙生得好,若哪天他想婚娶,當天就能把堂拜了,是夜就能入洞房。

到了那天,他還會挂念這個從廢井下拖出來的徒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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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心緒不寧在聽到“私願”二字時戛然而止。

他神色緊繃,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蔽日臺上一舉一動,生怕錯過了許願的最佳時機。

片刻後,一聲“吉時到”響徹上空,小滿祭祀儀式正式開始。

水車開啓,人群瘋湧至河岸,企圖以最近的距離瞻仰巨輪的風采。

不知是誰帶頭從蔽日臺上扔下火把,緊接着一發不可收拾,人群歡呼一陣高過一陣,仿佛烈火之後,便是江河易滿。

樂極生悲。

幾個火把被河風推着,卷進了水車。祭祀所用火把做了特殊處理,燃布浸有南海海蛟油脂,風雨不滅。

這不滅之火本是為确保祭祀順利進行,此刻成了禍根,将水車生生點着,燒成了一個巨型風火輪。

人群爆發出一陣騷亂,裏面的人大喊“着火了”往外退,外面膽大好事者削尖腦袋想往裏面鑽,兩股人流撞在一起,一時間雞飛狗跳。

墨玉笙眼疾手快,一把将元晦拽進懷裏,卷着他退到河畔。

正這當,有人尖叫道:“有人掉進河裏了。”

元晦順着叫聲往河面看去,只見一個七八歲女童死命的撲騰着水面,她身側是熊熊燃燒的水車。

幾乎在同時,一個中年男子直直地跳進了河裏,他水性不錯,幾下滑到女童身側,将他托出水面。

“是趙喜兒和她爹。”

“快!快游回來!”

……

就在男人托着女童準備上岸時,風火輪忽地發出一聲低吼,旋即化作一條火龍,咆哮着撲向了河面,激起千層浪。

幾仗高的巨浪将父女兩掀翻,毫不留情地拖進了一片火海裏。

臨河的人群被驚呆了。

小鎮數十年如一日安寧,何曾有過這等天災。

有頭腦清醒的喊了一嗓子:“快,快去找衙門的官爺來。”

有人喊道:“讓一讓,快讓一讓。”

又有人喊道:“娘的,堵死了。出不去,進不來。”

岸上亂成一鍋粥。

水下是一片煉獄。

父女置身火海,不多時便會燒得渣都不剩。

元晦被吓得失魂,“師父,怎麽辦?”

沒有回應。

他下意識去抓身後人,抓了個空。

他心頭一震,扭頭看去,那人不知何時消失了。

“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五月,初夏天,元晦後背倏地蹿上了一層冷汗。

他一把扒開人群,沖向河邊。

是墨玉笙,化成灰他都認識。

元晦腦中“嗡”的一聲響。他本能撐起身子,翻上雕欄,被三四個從震驚中回神的壯漢一把扣住,拖了下來。

元晦三兩下放倒壯漢,不管不顧地沖到欄杆旁,大喊一聲“師父”。

他正打算翻身躍下,半個身子沒入火光的墨玉笙忽地回頭,抛來一個十分騷包的笑。

“乖乖等着,別給我添亂。”

一句輕飄飄的話,力壓呼嘯的烈火,鼎沸的人聲,一絲不落地飄進了元晦的耳裏。

剛才還失心瘋似的魔怔少年,忽然就安靜下來。他脊梁挺得筆直,站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玉佛。

片刻後,元晦轉身,擡手指向幾處栓着巨鳶的麻繩,朝人群喊道:“大家抓緊把繩索取下,打上結抛下去。”

另一邊,墨玉笙一頭紮進水底,自水下避開橫在三人間的火龍,游到父女二人跟前。

女童驚吓過渡,伏在男子背上,陷入昏厥。男子護着女童,體力幾乎透支,奄奄一息。

墨玉笙将女童卸下,抗在肩頭,一只手繞到男子身後,借着水中浮力,将他托起。

此時,元晦與一衆人已将麻繩接好,七手八腳地抛進了春山河中。

救命繩索就在眼前,中間卻隔了一條火龍。

“不行,夠不着。”有人絕望地說道。

正這當,河面刮起一陣疾風,吹起麻繩穿越火線,分毫不差地落入墨玉笙手中。

岸上人顧不得思考這匪夷所思的超自然現象,手忙腳亂地開始收線。

元晦站在最前端,将全部力氣灌入十指,只恨自己沒能長出三頭六臂。

他的心亂急了,也怕急了。

回想起來,兩年前血雨腥風的那個夜晚,他躲在廢井下,都沒有如此的驚恐交加。

又是一陣風,将橫在三人前的火龍攔腰斬斷,生生破出道豁口。

墨玉笙手握麻繩,借力拖着父女二人飛速穿越豁口,身上竟連個火星子都沒沾到。

臨近河畔,三人被緩緩吊出水面。

墨玉笙一手一人。

他眉眼如畫,發如墨染,像個踏碎長空的仙人,風姿卓絕。

“白……白龍神顯靈了。”

不知誰說了那麽一句。

先是一人,而後兩人,而後三人,頃刻間,整個河堤淹沒在“白龍神,白龍神”的呼喊聲中。

……

三人平安上岸,人群蜂擁上前。

所有人,除了元晦。

透過人群縫隙,他看到那個人正在俯身施針。

一如既往地淡定,一如既往地遙不可及。

半晌,元晦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後知後覺到掌心的一點痛意,低頭一看,竟已血肉模糊。

他在衣擺處胡亂抹了幾把,扒開人群,擠了進去。

救命的繩索被熏得烏黑,像根烤焦的麻花,蜷在墨玉笙腳邊。

元晦怕礙事,彎腰撿起,随手一卷。

“啪”,繩索幹脆利落的……斷了。

元晦當場僵在原地。

他遲疑片刻,摸到另一處,輕輕一拉,斷了,脆得像根水蘿蔔。

這麽個破玩意,如何能承受三人之力?

元晦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蒼白如紙,比地上兩個昏迷不醒的病號還要難看些。

他神色複雜地看向墨玉笙。

他會輕功,內力深厚,是個絕頂高手。

元晦驀得想起初見時的情形。

幾個殺手前腳離開,他後腳出現,沒多久就尋到躲在廢井下的他。

墨玉笙說自己是江湖郎中,誤打誤撞進的蘇園。

如今想來,都是哄人的鬼話。

這些鬼話破綻百出,元晦心思剔透,細細一想就能想明白,奈何一頭紮進了墨玉笙那對桃花眼裏,迷了心。

河風卷着烈火高溫撞上元晦心口,凍成了一股小涼風,逃開。

元晦的心碎成冰渣。

他難過,并不是因為墨玉笙騙了他。

他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孤家寡人一個,有個人願意花心思用鬼話哄着他,陪着他,他還有什麽可求的?

他難過,是因為,他離墨玉笙,更遠了。

元晦邁着僵屍步,跟着墨玉笙回到墨宅。

不知是受驚過度,還是思慮過重,又或者早起吹了涼風,兩年來連風寒都鮮少感染的少年,終于于小滿這日,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水儀式後倒下了。

而前一刻他還在竈屋矜矜業業地準備某人口糧。

墨玉笙大概是餓急了,見午飯遲遲沒好,纡尊降貴地跑進了竈屋。

元晦聽到腳步聲,驀地回頭,便是這一眼,讓墨玉笙吓出一身冷汗。

只見元晦虛汗淋漓,雙頰通紅,像兩塊燒紅的鐵器。

墨玉笙探了探他的額頭,入手滾燙,幾乎燙得他一哆嗦。

他當下皺眉道:“我的天,怎麽燒成這樣。還不抓緊回去躺着。”

元晦扭頭看向鐵鍋,氣若游絲道:“菜還沒燒好。”

墨玉笙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那一口破鍋。”

他一手将元晦圈在懷裏,不由分說地往外推。另一只手垂在身側,似乎是動了動,竈下刮刮雜雜燃燒的火焰,猝不及防地就滅了。

元晦整個人癱軟如棉花,雙腳如柳條,幾乎是被架着上了床。

墨玉笙俯身抽了一塊薄毯,搭在他身上,準備去煎藥,轉身時,衣袖被人從身後拽住。

他回過頭。

元晦雙眸半睜半閉,氤氤氲氲,眼神迷蒙,帶着些許哀色。

他将身子蜷成一團,微微顫抖,低低喊了聲“師父”,像只受傷的小獸。

墨玉笙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那被豬油蒙住的良心終于冒了頭。

他俯下身子,伸手碰了碰元晦的臉頰,湊到他耳邊柔聲道:“乖,師父去煎藥,馬上回來。”

元晦被燒得渾渾噩噩,就着一點清明,将心中那點偷溜出來的小脾氣壓了回去,松了手。

墨玉笙取了藥材進到竈屋,五指朝竈臺的方向動了動,一把刮醒了那半死不活的火星子。

他嫌竈火煎藥慢,擡手掃向砂鍋,一股真氣自他掌心而出,均勻地包裹住鍋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退熱藥被催透。

墨玉笙端着藥碗進屋,元晦已經昏睡過去。

大概受夢魇所累,他睡得并不安穩。

他眉頭擰成一股麻繩,口中喃喃,說着呓語。

墨玉笙湊近聽了聽,說的是:“師父,不要扔下我,我一個人害怕。”

墨玉笙的胸口被這幾個字戳了個小洞,夏風穿堂過,捎着午後的悶熱拼了命地洞裏鑽。

他胸悶難奈,接連抽了幾口氣。

元晦生性沉穩,待人接物禮數周全,面面俱到。他家教良好,溫和謙遜,從不與人紅眼,是個被打一拳還會關心對方受傷與否的性子。

這麽個人畜無害的人,誰承想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墨玉笙知道,卻忘了。

一來他沒心沒肺,除了給人把脈開方子,就是混跡酒缸,成天醉生夢死。

二來元晦少年老成,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什麽。于是乎,心大如鬥的墨玉笙便心安理得地将元晦當羊放——連草都不用準備。

此刻,少年于病榻間流露出的“我一個人害怕”,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窩:哪有什麽生來老成,不過是被苦痛、恐懼、絕望和壓抑層層疊加,消磨去了愛哭愛笑愛鬧愛撒嬌的性子。

屋外夏蟬聲陣陣,好似都在為元晦打抱不平,聲嘶力竭地叫喚着:墨玉笙,沒良心。墨玉笙,沒良心。

的确是沒良心。

索性良心這個東西,沒了還能長出來。

墨玉笙将元晦扶起,半圈在懷中,低聲在他耳邊喚道:“元晦,該吃藥了。”

聲音難得的溫柔。

元晦那濃密的眼睫輕輕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他目光在墨玉笙周身流連了好一陣,方才順從的喝下了一碗湯藥。

他勾着墨玉笙衣角,撐了一會兒,又昏睡了過去。

墨玉笙坐在床邊,凝視了元晦半晌。見他眉心兩抹愁雲淡去,小心翼翼地抽回衣角。

他端起桌上空碗,起身時,瞳孔驟然一縮。

只聽“嘭”的一聲響,藥碗應聲落下,碎了滿地。

自他胸口傳來一陣巨痛,猶如萬劍穿心,劍雨順着血脈,散入四肢百骸,将他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連根手指都擡不起。

墨玉笙吃力地轉動眼眸,見元晦雙目緊閉,他那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面目,微微松動了些許。

片刻後,他的指尖恢複知覺,他面無表情地從懷中掏出粒赤色藥丸,放進嘴裏。

又約摸半炷香的時間,他雙足恢複知覺。

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卷,勾起了一絲苦笑。從一年數次,到數月一次,到一月數次,毒發次數日漸頻繁,倒是發作時間和病症輕了不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鳥之将死其鳴也哀,怕是身體大限将至,再不便再掀起多大風浪了。

他将笑容一收,佝身收拾了滿地狼藉,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出了門,剛才那陣疾風驟雨般的痛症仿佛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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