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娘
第5章 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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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做了一個夢。
夢的開端還算美好。
他夢見和墨玉笙上了一趟春山。
他夢裏沒了往日的拘謹,大着膽子問出了心中所惑,“師父,你會武功吧?”
墨玉笙一雙桃花眼泛着笑意,也不答話,只是快步走在前面。
元晦小跑着跟了上去,追問道:“別瞞我了,我都知道了。”
墨玉笙足不點地,幾乎是半飄在地面上,他驀地一回頭,笑得風流促狹。
元晦道:“師父,你都會些什麽武功?也教教我!”
墨玉笙足尖一點,上了一旁的灌木叢,他一躍便是一仗遠,山風将他的聲音從遠處捎來,“我會飛檐走壁,騰雲駕霧”,便是這一句話的功夫,他整個人如柳絮一般,飄得不見蹤影。
元晦拼命往前追,邊跑邊伸手去夠,邊夠還邊大聲疾呼,墨玉笙似是聽到了他的呼聲,停下等了片刻,元晦于是撲上去,想夠住他的衣角,卻撲了個空。
墨玉笙整個身子變得透明起來,像天邊騰起的一束光。他帶着笑意,朝元晦擺了擺手,“我要回去了。”
元晦大哭,“你要去哪裏?”
墨玉笙:“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然後元晦便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喊聲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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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病來得快,也去得快。一碗藥湯下肚,發了一場虛汗,醒來時熱症褪盡,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一側臉,發現枕間濕了一片,也不知是汗還是淚。
他這一覺睡了個昏天暗地,從晌午一直到現在,屋外漆黑一片,屋裏的案臺上被人細心地落了盞油燈。
油燈将房梁打出大片陰影。
元晦盯着陰影看了半晌,等着從夢裏帶出的那股不安一點點散盡。
末了,他起身倒水,足底踩上了個硬物。他低頭看去,地面雖被人草草清掃過,還是能見到幾片零星的碎渣和一小灘隐約可見的藥漬。
元晦的心猝不及防就亂了。
他拔腿跑向墨玉笙的卧房,進門時險些被門檻給絆倒,見那人全須全影的躺在床上,他懸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卻還是放不踏實。
他輕手輕腳地靠近,佝下半個身子。
身下人呼吸均勻,周身萦繞着一股酒氣,和獨屬于他的藥香。
睡得踏實,應是無恙。
元晦卻沒有起身,他伏在床頭無聲地凝視着墨玉笙。
平日裏他是萬萬不敢造次。
墨玉笙像是一道天光,可以依仗,不能直視。
此刻,借着高熱後尚存的一點餘溫,他大着膽子,任目光在身下人眉目間梭巡。
月下看人比平常還要多幾分顏色。
墨玉笙白淨如玉的臉頰上,鑲着一顆的小痣,将那點月色都盛在其中,那正是萬裏河山萬家燈,不及桃腮處一點翰墨。
元晦的心弦被這滴翰墨輕輕撩撥了一下,餘音袅袅,延綿不絕地散入四肢百骸。
翌日清晨,天未亮,元晦提着劍敲響了王伯家的門,比平日裏還要早上些許。
王伯見少年臉色蒼白,問道:“是不是病了?怎麽臉色這樣難看。”
元晦笑笑,“不打緊。可能是起的早,被晨風吹着了,活動開身子便會好不少。”
王伯憂心忡忡地看了元晦一眼,默不作聲地進屋提了劍,領着他上了春山。
元晦抽出劍,劍刃劃過劍鞘,擦出一聲清越的尖鳴。
王伯本能地後撤半步,左眼突突地跳。
元晦今日看起來格外冷冽,周身散發着隐隐的殺氣,好像自己欠了他三百兩銀子似的。
“王伯,開始吧。”
語氣溫和,下手卻很黑,一劍刺向王伯心口。
王伯不敢硬接,閃身躲過。元晦劍鋒一轉,如流水般跟随而來。王伯被逼到茶林邊緣,退無可退,只得硬着頭皮,拔劍迎了上去。
一盞茶後,王伯手中的劍成了破銅爛鐵,撿破爛的都嫌它礙眼。
春杏來得早,将王伯的狼狽看了個全。
她兩顆杏眼挂在元晦身上,連餘光都不舍得分給親爹,氣得王伯兩撇胡須翹上天,在心底大罵“白眼狼”。
等到兩人收劍,春杏紅着臉,湊上前,給元晦遞過去一個餡餅。
“元晦大哥,這個是……是我親手和的陷,你嘗嘗淡鹹?”
元晦擺擺手,連句客套話都懶得說,畢恭畢敬地朝王伯道了聲“多謝”,揚長而去。
王伯一只手落在春杏肩上,語重心長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杏兒,明日就不要再來了。”
春杏咬了咬下唇,不甘道:“水滴都能石穿,我為何不行。”
王伯看着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道:“水滴能穿石,卻穿不透少年心。”
這個旁人口中心硬如鐵石的少年,一路東拐西歪地進了集市,給家中那位嗷嗷待哺的巨嬰排隊買完口糧,方才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回到家中。
元晦一腳踏進院子,聽見尖細的女人聲自堂屋傳來,像是細針刮蹭鐵片發出的聲響,格外刺耳撓心。
他擡頭掃了眼屋裏那個穿紅戴綠的身影,心想:“來得還怪勤快。”
來人身形豐腴,有着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自元晦進院子起一直喋喋不休,說話不帶喘氣,連個哽都不打,腦子轉得慢的怕是要被繞進去。
鎮上人管她叫月娘,專門幫人牽紅線搭姻緣。兩年來她無數次地敲開墨家大門,又無數次地無功而返。
倒不能怪她來得太勤,實在是墨玉笙太要命。
長了張小白臉,卻并非徒有其表。上到疑難雜症,下到經行腹痛,無不通曉。在外又是副謙謙君子作派,連鎮上一幫男光棍都暗嘆他若是個女兒身該多好。
如果實在要挑此人一處毛病,大概就是……沒毛病。
沒有破口的骨頭,姑娘家着實難啃。
而這位擾了鎮上一幹待嫁兒女春夢的藍顏禍水卻顯得寵辱不驚,今年虛歲二十三,鎮上同齡人當爹的一抓一大把,他卻對婚娶之事漠不關心。
元晦有次按捺不住詢問他緣由,他漫不經心道:“天生麗質難自棄,英俊潇灑如我注定無法吊死在一枝紅杏上,應當雨露均沾。”
逼的元晦當場翻了個白眼。
可細細想來,墨玉笙風流不假,好像也就止步于與人眉來眼去。
不曾與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即便因為坐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家中大門也必定敞開。
元晦便有些糊塗,他到底是真君子還是臭流氓?
從院子口到堂屋不過十數步,屋裏兩人聊得熱火朝天,誰都沒有留意他。
月娘濃妝豔抹,尚有幾分姿色,講起話來眉飛色舞,只是模樣實在不算淑女,一口唾沫星子亂飛。
墨玉笙正襟危坐在她對面,面帶笑意,顯得十分溫文爾雅。
元晦心裏沒來由一惱,心道:若是姑娘家知道堂堂墨神醫私下裏好吃懶做挑三揀四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還會這般趨之若鹜嗎?
但轉念一想,他這幅模樣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元晦心中又奇異般地泛起一絲洋洋自得。
等到元晦一腳邁進堂屋,墨玉笙才總算瞧見他,端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道:“晨練回來了?”
元晦低聲回了句“嗯”,朝月娘彬彬有禮地打了聲招呼,毫不避諱地當着她的面找來碗筷,将早點分置于盤中,眼皮也不擡地客套道:“出門早,不知月娘要來,只打包了兩份早餐,不介意可以湊合着吃一點,墊墊肚子。”
他一臉的真情實意,月娘卻神經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絲送客的意味。
做這行的到底臉皮厚,她非但沒有要挪屁/股的意思,反而伸出只手,想拍拍少年的肩以示友好。
元晦不着痕跡地躲了過去,朝着墨玉笙挪了幾步,随口問道:“師父,這回又是哪家的姑娘?”
墨玉笙也不說話,笑得高深莫測。
那月娘方才還在猶豫如何對少年開口,這倒好,他自個兒起了個頭,她于是揪準時機道:“元晦小公子,這次月娘是來給你說親的。”
元晦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沒吭聲。
月娘趁熱打鐵道:“是方家的二女,方怡。”
方家在春山鎮算得上有頭有臉。方老先生是鎮上有名的儒士,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早年考上了秀才,奈何仕途不順,沒了下文,便收心辦起了私塾。方怡從小耳濡墨染,識文尚藝,是一幹中饋猶虛男子争相搶奪的對象。
月娘頓了頓,繼續道:“方小姐年芳十五,出落得亭亭玉立,與你……”
“我無父無母,命裏帶煞。如今年過十五,碌碌無為,一事無成。”
元晦面無表情地看了月娘一眼,十分好涵養地打斷道:“我尚有自知之明,實在攀不起不方家這株高枝。”
月娘慌忙擠出個谄媚的笑臉,“元晦小公子太謙虛,你背倚墨先生這棵大樹,誰還敢論你的出身。再說了,世間大器晚成者比比皆是,你才十五,前途無可限/量。”
墨玉笙點頭道:“小小年紀,豈可妄自菲薄,凡事有師父給你撐腰。我與方老先生私交不錯,與那方怡打過幾次照面,模樣姣好,待人接物禮數周全,與你倒是登對。你若對她也有意,大可不必顧慮其他,師父尚有一些家底,保證你将她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娶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