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離
第8章 別離
=======================
“無咎,我就把自己交與你了。明日一早,我們動身去神農谷。”
夏蟲與寒蟬齊鳴。
慕容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湊近問道:“子游,你方才說什麽?”
墨玉笙:“我說一別經年,也不知瞿如那神獸如何了,是不是還記當年拔毛之仇。”
青天白日下,慕容羽一張貴氣襲人的臉,幾乎涕淚縱橫,他十分不講究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月初在京城,百無聊賴間去廣濟寺燒了一把香,莫非是佛祖顯靈了?還是……墨子游磕錯藥了?
這些細枝末節到底不重要,慕容羽半個身子橫跨茶幾,一把摟過墨玉笙,“其實來時路上我已想好,你若不答應,我就将你迷暈,拖回神農谷。三步倒我都準備好了。”
元晦端着熱茶從竈屋出來,好巧不巧聽到了後半句。
他的心驟然狂跳起來,日積月累的不安終于在今日找到了個破口,翻江倒海地往洞口湧。
傳說神農谷中居住的是神農後人,手眼通天,能死骨更肉,逆轉陰陽。只要閻王生死簿上的名字墨跡未幹,他們就敢去黃泉路上撈人。谷中奇珍異獸更是恒河沙數,有養精補氣的千年土精,有讓人延年益壽的祝餘青果,有食之不惑的不惑仙草。
…………
江湖人,誰不想不惑不老不死。
只是一波又一波人尋蹤覓跡,一波又一波人無功而返。
如今傳說中的神農谷驚現江湖,元晦卻漠不關心。
Advertisement
他滿心所想所念始終只有一人。
他放下茶壺,神情緊張地問道:“師父要去神農谷麽?去那裏作什麽?”
慕容羽開心過了頭,口無遮攔道:“神農谷有你師父的小師妹,在那望穿秋水。”
墨玉笙:“別給我亂點鴛鴦譜,靈芸不是同你青梅竹馬嗎?
慕容羽:“墨子游,你是聾是瞎還是在這跟我裝蒜?”
墨玉笙:“我耳聰目明頭腦清白,別瞎咒我。”
慕容羽:“……看來你是狼心狗肺。”
墨玉笙頓了頓,“你是說……真的?”
自诩風流的墨玉笙在男女一事上很遲鈍。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裏他遇見美人也會多瞄幾眼,态度也會殷勤不少,将心比心,墨玉笙認為別人對他熱絡一些,八成也是沖着他這張臉,并不見得走心。
慕容羽“啧啧”道:“我真是替靈芸不值。當初你将神農谷弄得雞飛狗跳,師父幾次要将你逐出谷,可都是小師妹替你求的情。師父那脾氣……你是知道的,小師妹挨了多少訓。唉,可憐衷心錯付,衷心錯付啊!”
慕容羽這話真假參半,水分很足。墨玉笙就是個地痞無賴,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把方說成圓,圓說成方。偏生此人是個嬌貴的病秧子。慕容羽打又打不了,說又說不過,常常只能忍氣吞聲,頂得肺疼。
因此,但凡能逮着他的笑話看,慕容羽絕計不會善罷甘休。
當着元晦的面,墨玉笙不肯服軟,他面不改色道:“瞎說。我堂堂谷中一枝花,師父怎麽舍得将我逐出師門。”
慕容羽翻着白眼提醒道:“你去騩山禁林偷祝餘青果那次,師父可是鐵了心的要與你一刀兩斷。”
墨玉笙:“師父那人嘴硬心軟,私下疼我還來不及。”
慕容羽刁起酒杯壓了壓驚,“果然,一點沒變。”
墨玉笙:“什麽?”
慕容羽:“厚臉皮。”
......
六月的光落在三人身上,将唇槍舌戰的兩人鍍上一層生動的金箔色。
元晦游離在夏光之外,孤獨又灰敗。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幾個字:“師父打算帶我一同去嗎?”
一句話,将片刻前還雞争鵝鬥的墨宅大院炸得鴉雀無聲。
慕容羽識趣地閉了嘴,在心底給墨玉笙打氣:“墨子游,你自謀多福。”
墨玉笙像是生吞了一捧黃蓮,表情說不出得苦澀。
元晦繞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與他面對面,不留任何回避的餘地,“師父打算帶我一同去嗎?”
墨玉笙喉頭動了動。
他想到半月前,就在身後堂屋,元晦對他說“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想到方才,慕容羽對他說“三成把握總還是有的。”
三成把握……換而言之,兇多吉少。
他瞳孔微微一縮,任內心驚濤駭浪,表面波瀾不驚道:“神農谷祖訓,外人不得踏足。”
元晦心想:“原來字字誅心是這個意思。”
他沒有一哭二鬧三打滾,一如既往的懂事,不願讓墨玉笙難堪,也想給自己一個體面。
他接着問:“去多久?何時回?”
墨玉笙将目光移開,盯着元晦腳下的一朵夏日黃花,道:“不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何時動身?”
墨玉笙垂下眼皮,道:“明日。”
………………
元晦記不清自己是怎樣邁出墨宅大門的。
他漫無目的游蕩到春山。山腳有一條河,夕陽下,河面微波蕩漾,像是無數的生靈在像他招手眨眼。
元晦心想:“要不我跳下去?”
可真跳下去,那個人,會惦記自己一輩子嗎?
大概不會。
他珍藏密斂的師徒關系,到頭來不過茶水之交。人走茶涼,誰還記得與之風爐煮茶之人?
然而他怨墨玉笙薄情,自己又是個什麽君子,不也出爾反爾?
半月前,他信誓旦旦地對墨玉笙說:“你若遇良人,我願常伴左右,侍奉二老。”
可他試着動了一下墨玉笙興許會在神農谷與某人看對眼,芙蓉并蒂的念頭,心如刀絞。
他在心底對自己道:“蘇曦,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
他苛責自己沒有一日三省吾身,卻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便宜師父的薄情寡義。
王伯從春山上下來,正好碰到元晦坐在河邊愣神。
少年将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間,身子折成了一柄彎弓。
那可是白刃近身都不帶眨眼,背脊挺拔如蒼松的元晦?
王伯遲疑地喚了聲“元晦”。
沒有回應。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肩頭。
少年周身一震,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毫無生氣,像根脫水絲瓜的臉。
“出了什麽事嗎?”王伯問道。
元晦搖搖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王伯,你也有師父嗎?他是個怎樣的人?對你好嗎?”
王伯搜腸刮肚半晌,那個他喚作師父領他上道的人已經在腦海裏消失了八百年。
“他老人家功夫好,性子柔,待我很好,只可惜我胸無大志,吃不了苦,練了幾手拳腳功夫便拜叩了他,去城裏混了個镖師的差事。”
“他待你這般好,你舍得離開他?”元晦怔怔地問道。
王伯對墨玉笙托月娘為元晦拉紅線一事有所耳聞,月娘嘴碎,連那日墨家師徒起的那點尴尬也漏了幹淨。
他大概能想明白,元晦如此消沉,是因為一時接受不了要與師父分開的事實。
王伯語重心長地寬慰道:“雛鳥離巢。翅膀硬了,就該自謀出路,豈有一輩子躲在長輩羽翼下的道理?鳥獸如此,人也一樣。師徒緣分盡了,該斷則斷。沒什麽舍不舍得的。”
他見元晦面色慘白,自覺話說得太重,于是故作輕快地開了個玩笑,“除非你與師父結成夫妻,就像我與你王伯母這樣,只有夫妻才能一輩子白首不離。”
元晦低聲喃喃道:“結成夫妻……”
王伯眼皮狠狠一跳。他原是粗人,開起玩笑葷素不忌,此時也意識到自己嘴賤玩大了,倉惶找補道:“開玩笑。師徒如父子,此為倫常,不可僭越。”
元晦告別王伯,步入夕陽。
夕陽如火,似是要将他燃盡。
從日落西山到月明星稀,元晦坐在寂寂無人的山腳,想明白了一些事。
元晦從來沒有清晰的直面過自己的內心,或者是自我逃避,或者是懵懂無知。今日,王伯的一句話令他醍醐灌頂。他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地意識到,自己對那便宜師父的依戀,是超越師徒的,注定無法與世俗和解的……愛戀。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兩人分房後,他夜夜失眠,睜眼閉眼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墨玉笙那張可以入畫的臉開始?
或者更早。
從他發現自己目光圍着墨玉笙打轉,卻不再敢直視那對桃花眼開始?
或者更早。
從他聞到脂粉香,就頭疼開始。
或者……更早。
從他在蘇園,見到他的那刻起。
禁斷之戀、枉顧倫常。
他為了他,做個怎樣的人,走條怎樣的路,遭人唾棄也好,受千夫所指也罷,都是他的事,與旁人無關,與世俗無關。
但是,他會怎麽看待他?
世人又會怎樣看待他?
仲夏的夜風很涼,吹透了少年人的身子。
元晦在心底做了一個決定。
元晦趕在關鋪前買了一壺悅音樓的青梅汁和一包李記核桃,帶回了墨宅。
院子口,墨玉笙背倚門框,坐在門檻上,望着腳尖愣神。
元晦站在七步之外,無聲地盯着墨玉笙,這麽個有如喪家犬般的姿勢,在旁人身上是落魄寒碜,在他身上卻是風流倜傥。
沒有天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