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

第7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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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墨宅的大門被人敲響。

元晦一開門,猝不及防地被門外的珠光寶氣糊了一臉。

來人年約二十三四,手握羽扇,面如玉冠,繞是一身風塵仆仆也掩不住眉宇間與生俱來的貴氣。他身着寶藍色華服,頭戴玉簪,腰懸玉佩,指間還纏了個玉扳指,一身珠圍翠繞絲毫不顯俗氣,整個人溫潤如玉,風雅無雙。

元晦脫口而出“公子敲錯門了”,将門扉一掩。

來人羽扇一橫,将門扉截在半路,抛下句“我找墨子游”,便大搖大擺地擠了進來。

元晦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墨子游指的是墨玉笙,子游是他的表字。

指使元晦跑腿的墨大爺此刻正在院中身披斜陽,對飲成雙。他聽到門口的動靜,眼皮擡也不擡,“來得正巧,下午剛捎回來兩壇黃酒,陪我喝點。”

又對着元晦道:“替你慕容叔進屋去拿個酒杯來。”

元晦一天中第二次腦子轉不過彎來。慕容叔是誰?難不成真是羽莊的東家……慕容羽?

慕容羽一屁/股坐到躺椅上,忽地伸向墨玉笙手中酒杯,出手快如閃電。墨玉笙仿佛側身長眼,就着藤椅向後一靠,避了過去。慕容羽那手如影随形,墨玉笙橫肘一擋,而慕容羽的手已如游蛇般繞到杯後。

便是元晦進屋取酒杯這會兒功夫,兩人已經你來我往過了十來招,最終墨玉笙怕驚動元晦,讓了一招,以慕容羽奪杯結束了這場較量。

而杯中黃酒一滴未漏。

慕容羽奪了酒杯,像個叫花子一樣,很不講究地喝下了杯中殘酒。

他将空杯攥在手心,道:“行了,過把嘴瘾就得了。改喝茶吧,飲酒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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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從元晦手裏取來酒杯,邊斟酒邊反駁道:“小酌怡情。”

慕容羽嘆了口氣,“子游,自個兒的身子悠着點,別糟蹋過了頭。”

元晦送完酒杯準備回房,剛走出幾步,聞言面色陡變。

他皺起眉頭,退到墨玉笙身側,問道:“怎麽?師父身體有恙?”

墨玉笙笑罵道:“臭小子,你師父哪一點看着像個病號?別胡思亂想了,抓緊去燒壺熱水,給你慕容叔沏一壺上等的春山茶。”

元晦心知從他嘴裏套不出什麽實在話,又不敢怠慢貴客,只得憂心忡忡地進了竈屋。

墨玉笙舉起二兩黃酒在鼻尖處兜了一圈到底沒有下肚,他将酒杯落回案上,瞥了一眼慕容羽,沒好氣道:“一見面就給我添堵。”

慕容羽白眼翻上天,“墨子游,你良心怕是被狗吃了。你一封加急函,我跑壞了三輛馬車,到頭來還落你一肚子埋怨。”

墨玉笙擺擺手,笑道:“行了,別婆婆媽媽的,最近江湖又出了哪些新鮮事,說來聽聽。”

慕容羽卻不急着開口。

他長臂一攬,卷過墨玉笙身側的酒杯,優哉游哉地小酌了幾口。

方才喝得急,沒有品出其中玄機,這會兒才從那一點萦繞舌尖的甘甜品出了西南黃酒的奧妙。

他道了聲“好酒”,而後心滿意足地看向墨玉笙,“倒是出了一樁大事,鬼島被中原樓一窩端了。”

墨玉笙:“一幫喪心病狂的惡鬼,專門幹些見不得人的暗殺勾當,被端了倒不冤。”

慕容羽身子一斜,一只胳膊抵在案角,湊近墨玉笙道:“江湖傳言鬼主無影墜崖身亡。不過……他沒死,被人救下,正巧被我撞上。”

“哦?”墨玉笙身子一歪,興致勃勃地湊了上去。

元晦進屋前,朝二人看了一眼。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兩人挨得很近,身形幾乎重疊,猶如耳鬓厮磨。

他是修了幾世福氣,才能借着墨玉笙這層關系,見到這位名滿天下又神出鬼沒的現世財神。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攀上這層關系,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全不在話下。

然而元晦表情寡淡,不見絲毫歡喜,只是默默地将背脊挺得更加筆直。

倘若墨玉笙是個普通人,他勤學苦練,或許可以追上兩人相差的這七八年光景。然而時至今日,他才沮喪地發現,他與墨玉笙之間是天與地的差距。

墨玉笙是鳳凰,他是土雞;墨玉笙是蛟龍,他是蚯蚓;墨玉笙是延綿不絕的山脈,他才翻過這座山頭,又變幻出無窮無盡的山頭,他窮極一生無法到頭。

另一邊,臭味相投的兩人相談甚歡。

慕容羽:“你可知救下無影的是誰?”

墨玉笙:“誰?”

慕容羽嘴角一勾,“你與那人也曾有一面之緣。大約七八年前前武林盟主周懷恩曾來神農谷求醫,你還記得他身後跟着的那個少年嗎?”

墨玉笙想了想,“沈清淵?”

他有時随性起來沒心沒肺,時常記不住人名和長相,美人除外。

慕容羽點點頭。

墨玉笙不由皺起眉頭,“一個出身名門的白衣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他倆怎麽攪到一塊去的?”

慕容羽收了笑,意味深長道:“那你和蘇曦呢?不也一樣?”

墨玉笙面色一緊,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見身後無人,神色稍緩。

他沉聲道:“無咎!”

慕容羽抿了抿嘴,還是就着一點酒氣不吐不快道:“子游,墨蘇兩家的恩怨他可知道?日後……你打算如何收場?”

墨玉笙頓了頓,一語雙關道:“不知道……”

滿嘴跑馬的墨玉笙十分難得地在慕容羽面前實在了一把。

那日蘇家慘遭滅門,他手欠将蘇家遺孤從廢井裏撈上來,本是打算将其留在身邊慢慢折磨。

可是,令他苦惱的是,小崽子太溫柔賢惠,不僅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十八般賺錢技藝樣樣精通,還會給他捏腰捶背,給他洗衣服做飯……

每每看到他狗崽一般寸步不離地跟着自己,心中那時不時冒出的邪念總會立即熄火歇菜。

就這樣拖着拖着,到了如今這份田地。

墨玉笙嘆了口氣,生硬地轉了話題,“你如何知道沈清淵救了無影?”

慕容羽心知墨玉笙有意回避墨蘇兩家這一堆爛事,便順着他的話道:“我那時游歷到白水鎮,恰巧撞見中原樓領着一幫武林俠義追擊無影,便去湊了個熱鬧,一路跟着上了絕命崖。我們一行人趕到時,也不知沈清淵從哪裏冒出來的,竟然先我們一步上了崖頂。他劍尖刁了片帶血的衣料,有眼尖的認出了那正是無影的外袍,問道:‘無影那妖孽去哪裏了’,沈清淵道:’被我一劍封喉,拍下了山崖。’”

墨玉笙聽得雲裏霧裏,“沈清淵既然說自己殺了無影,你又如何知道他說謊?”

慕容羽搖了搖懷中羽扇,慢條斯理道:“你我都是神農谷出身,對氣味本就超乎尋常的敏感,而我天賦異禀,有過鼻不忘的本領。早在無影還是鬼島左使,以龍鳳樓樓主之名潛伏在江湖時,我與他曾打過照面。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而這個味道恰好就藏在崖頂一側的密林裏。”

墨玉笙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江湖傳言鬼主無影貌傾天下,所以你色令智昏,助他瞞天過海了?”

慕容羽見招拆招,“我天生不貪圖美色,更不好男風。若真有那癖好——”他用自認為含情脈脈的眼神瞟了一眼墨玉笙,“也應當近水樓臺先得月。”

墨玉笙聞言并不惱,他挑了挑長眉,表示欣然接受。

倘若此時還有第三人聽到兩人的對話,但凡正常點,也會捂着耳朵,念着非禮勿聽,跑得老遠。

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好一陣嘴仗,慕容羽方才正色道:“我的确是起了恻隐之心,因為普天之下,除了你,竟只有他懂我。人人都道我慕容羽一身銅臭味,為了一己私欲擴大羽莊勢力,排除異己,擠兌民間私鋪。那日在龍鳳樓,一幹魚龍混雜裏,他竟一語道破我心中所想。他說:‘醫者仁心,能救一人,救不了天下。而羽莊擴張,推動了醫藥改革,破了藥鋪醫人索錢的亂象,天下從此沒有看不起的病,吃不起的藥。‘”

“我念他這一句好,便在絕命崖力壓狂瀾,助沈清淵壓下一衆口舌,落定塵埃。”

他話鋒一轉,忽地深深望進墨玉笙眼裏,“千金易得,知己難尋。墨子游,我這一世只有你這麽個看對眼的知己,你要給我好好活着,不要死了。”

墨玉笙眼神微微一錯,頓了頓,道:“我若随你回神農谷,有幾成把握?”

慕容羽道:“若在半年前,尚有五成把握。”

墨玉笙唇角微卷,回了個意味不明的笑意,“五成把握,不成就變成活死人。成了,也不過再茍延殘喘個幾年,還得落個五感盡失的下場。如此折騰一翻,體體面面地找個酒缸子泡着等死豈不是更舒服?”

“子游……”

“現在呢?幾成把握?”

“合我與師父師兄幾人之力,三成把握總還是有的。用內功護你心脈,以千年土精吊你精氣,再動用神農谷禁術洗血術,将你體內毒血逼出再造。七七四十九日後,你體內的毒素會清除大半,雖然頑毒不能清理,且會自我複制繁殖,但只要再給我幾年時間,總能找到新的法子。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柔克剛,陰克陽,靜制動,萬物生長,不離根本。世間總有一物可以解茴夢香之毒。”

慕容羽說這話時,忐忑不安。

這些年來,他在墨玉笙身邊幾乎都在扮演老媽子的角色,大把青春都浪費在勸他回神農谷,接受洗血術上。

然而有人一心求死,他即便化身閻王,也攔不住他往棺材裏鑽。

五成把握尚且勸不動他,僅剩的三成又如何能撼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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