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和尚

第10章 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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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轉白,最後面如金紙,他頹然的坐在桌邊,好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我……我……”

元晦心跳陡然加速,那本已形如死灰的眼底,像是被什麽東西點燃了,泛着微光。

他終究沒有等來墨玉笙的一句解釋,滿心期待化作一池寒潭水,凍平了眼底最後一絲漣漪。

慕容羽夾二人唇槍舌劍間,後背尴尬出了一身薄汗。見二人短暫的偃旗息了鼓,縫插針道:“元晦,你師父有他的苦衷。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那人嘴硬心軟,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他不願放你遠走,說到底還是為你好……”

後面的話,慕容羽不便說的太直白。

當年元晦的親爹蘇令鬼迷了心竅,為了幾本歸魂冊,把江湖攪的天翻地覆,最後搭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元晦命大,逃過一劫。然而出了這春山鎮,君子和小人即便各行其道,也總有狹路相逢的一天,倘若到了那一天,誰又能庇護的了他?

元晦一句不落的聽着,沒有答話,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世間哪來那麽多的難言之隐,不過是情分未滿。墨玉笙可以肆無忌憚的向慕容羽述說苦衷,卻連一個字都不願對他透露,說到底……還是情分不夠深。

他輕輕偏過頭。

從這個角度看去,不大不小的院子連着那扇墨宅大門盡收眼底。

兩年來,他和墨玉笙無數次打開那扇門,又關上,兩人身影來來回回穿梭在院子各個角落。院子東邊角落有棵桂花樹,是來春山鎮頭一年他刨的土,墨玉笙插的枝,花匠說約摸兩年會開花,算起來就是今年。

可惜,他等不到了。

元晦默默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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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孤翼只影向誰去?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我為何要在沒有你的墨宅承受這噬心蝕骨之痛?我跟自己沒有那麽大的仇恨。

他用僅存的一點氣力,對着墨玉笙道:“師父,放我走吧。”

墨玉笙此刻神色平靜到近乎冷血。不過片刻功夫,他臉上的落寞之色消失殆盡。

他從來殺伐決斷,不拖泥帶水。無論是負氣離家,還是為墨覃盛擋劍,或是救下仇家遺孤,每一個決斷都做的幹脆,不留餘地。

從前如此,今後亦然。

墨玉笙佛了佛衣袖,沉默的看了元晦一眼,扔下句“你走吧”,轉身進了裏屋。

元晦呆坐在原地,臉上不知是悲是喜。良久,他起身朝裏屋行了一個長長的扣首禮,行的一絲不茍。

他進屋取了行囊和牆上高懸的一把長劍。這把劍叫“一點紅”,是他與蘇家之間除了血脈,僅存的一縷牽絆。

他向慕容羽鞠了一躬,将一天一地的依戀留在了身後。

出了墨府大門,元晦上了一趟春山。山頂上有一處涼亭,叫秋水亭。有一回元晦讀着拗口,問道:“作什麽叫秋水亭,叫春水亭多應景啊。”

那時的墨玉笙笑得高深莫測,“此秋水,非彼秋水。你還小,還不知忘穿秋水是何意。”

如今他懂了。

元晦在秋水亭一直坐到日落西山。下山後,他沿着春山河畔一路走到慶豐包子鋪,要了個不加圓蔥的肉包,又繞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鋪,點了碗不加蔥花的碎肉鹹粥。

春山鎮當地的習俗是肉包子夾圓蔥,香甜不膩。他想起墨玉笙第一次吃圓蔥肉包時的情形:一張俊臉皺得像根脫水苦瓜,捉着兩根筷子在肉餡裏翻江倒海,将混在肉裏的圓蔥丁裏裏外外摘了幹淨。圓蔥是挑淨了,包子也被開膛破肚折騰了一溜夠,慘不忍睹。最後某人一甩手,走了。

一個肉包一碗鹹粥,元晦足足吃了半個時辰。這兩年在春山鎮的點點滴滴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他的腦海。他頹然的發現,自懂事起,他生命裏的美好,都與墨玉笙有關。

從來的,所有的。

元晦提着長劍,踏着斜陽,走出了春山鎮。

路過小鎮入口的牌坊時,他忽然駐足,回眸深深看向身後的那片土地。

遠處的春山身披霞光,笑看雲卷雲舒,離人斷魂,顯得無情又冷漠。

他目光微微一錯,在那層巒疊翠下,掩映着一處墨宅,可惜他看不到最後一眼。

他一低頭,目光落在腰間的長劍上。劍身細長,平平無奇。劍柄處鑲了顆紅珠,鮮豔奪目,似一滴濃的化不開的血水。

元晦水平如鏡風微浪穩的眼底,印着這滴血水,忽的風雲變幻,波谲雲詭。

兩年時光匆匆,不過鏡花水月,黃粱一夢。

出了這春山鎮,他便不再是隐姓埋名的邊陲少年,而是姑蘇一點紅蘇令之子,蘇曦。

他将以己為餌,走上一條沒有歸途的複仇之路。

…………

夜深人靜,月色闌珊。

元晦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睜開了眼。

他眼神迷離,鬓角挂着冷汗,兩頰紅暈還未褪盡。他翻了個身,将身體蜷縮成一團,枕邊的安神散萦繞鼻尖,化作致命的勾魂香,沒完沒了的抓心撓肝。

半晌,元晦渙散的眼神逐漸清明。

春夢旖旎,醒後卻是無休無止的自我厭惡,混雜着萬劫不複的相思。

他掙紮着坐起,走到窗邊。夜涼如水。夜風卷過少年鬓角,吹落了兩鬓的汗珠,吹不散眉目間的憂思。

原以為離開墨宅,思念能減輕些許,卻不料來得更加洶湧。白天,他尚可以依着神智壓制一二,到了夜晚,思念便如潮水漫上心頭,肆無忌憚的噬心蝕骨。

他幾乎快被折騰出瘋病。

正這當,無邊黑夜裏隐約傳來一聲木魚聲。清音如風,宿命一般,不偏不倚,吹進少年人心間,落地生根。

元晦魔怔似的追随着木魚聲出了客棧。那木魚聲時斷時續,元晦沿着青石板路一頓好找,終于就着幾縷殘音,尋到了百步之外的一處破廟。透過老舊的木門,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和尚的身影在青燈古佛下,參禪悟道。

元晦沒有進門,在破廟外的窗下坐了一夜。

第二日,天邊現出一抹魚肚白,屋裏的和尚忽然開口道:“施主在門外坐了一宿,何不進來,與和尚見面一敘。”

元晦起身進屋,朝着和尚鞠了一躬。

和尚年約三四十,慈眉善目,五官清秀,沒有少年人對僧人刻板印象中的白眉須髯。

元晦目光似有意似無意的掃過僧人左耳耳垂上小指蓋般大小的月牙形殘缺,四平八穩的落到和尚雙目上,“夜半難寐,偶然聽到木魚聲,被牽引着來到此地。若有打擾,還望大師見諒。”

和尚回了一個禮,道:“施主昨夜聽了一宿和尚念經,可聽出了些什麽?”

元晦頓了頓,道:“晚輩愚鈍,只聽出了一個空字。”

和尚點點頭。

元晦問:“大師長居于此嗎?”

和尚搖搖頭,“和尚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今日便又要啓程,踏上行腳天涯之路。”

元晦沉默半晌,道:“晚輩受塵世所累,嘗盡人間四苦,想請大師引路。”

和尚道:“苦海無涯,唯有自渡。你我因木魚聲結緣,若施主有意,可随我游歷四方,施主要的答案興許就在腳下。”

于是在離開春山鎮一個月後,少年改變了既定的行程,調轉方向,一路向北,跟着和尚踏上了朝山訪道之路。

兩人以清風為伴,松月為鄰,從盛夏走到深秋,元晦那顆被情思折磨到精疲力竭的心總算恢複了一點生氣。

一日兩人翻山越嶺,游歷到一處偏遠村落。

那村落地處深山山谷,幾乎與世隔絕。兩人連日風餐露宿半月有餘,和尚皮糙肉厚,習以為常,元晦心性再高,也不過是個十五歲少年,遠遠見到村落兩眼放光,心想着趕緊去村裏化點齋飯,運氣好還能睡一個不漏風的暖覺。

誰知剛走到村口,見一村婦懷抱一五六歲孩童,面色慌張的跑來。他身後跟着五六個粗漢。那村婦沒跑出幾步,被幾個粗漢按倒,其中一個漢子一把提起村婦懷中神志不清的孩童。

那村婦掙紮着爬了幾步,抱住漢子的腿,哭喊道:“把九兒還給我。”

那壯漢擡腿就是一腳,拽着孩童剛想離開,喉頭被什麽東西抵住。

低頭一看,竟是把未出鞘的長劍。

漢子先是神情一凜。他斜眼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後跟着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和尚,瞬間來了底氣。

“把這玩意給我挪開。”

元晦收了劍。

汗子忽的面露兇色,擡肘撞向元晦,被元晦随手擒住,一扣一彎,折到後背,動彈不得。

漢子吃疼,一張臉被憋成豬肝,叫喚道:“你們是什麽人?”

元晦:“善人。”

兩人交手這當,婦人從地上踉跄爬起,伺機從漢子手中奪回孩童,緊緊摟在懷中。

就在此時,方才還不省人事的孩童不知怎得,忽的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幾個漢子大驚失色,活像見鬼,其中一人大喊道:“大事不妙,羅剎鬼附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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