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死
第20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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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飛速朝慕容羽使了個眼色,趁着身子徹底失去知覺前,落荒而逃。
幾乎在同時,元晦驟然起身,被慕容羽一把扣住手腕,斷在原地。
墨玉笙身子細微的異樣到底沒能逃過元晦的眼睛。
明面上他本本分分,暗中一雙眼睛卻始終追随着墨玉笙。一點風吹草動,都盡收他的眼底。
元晦緩緩将手抽回,暮色沉沉地看向慕容羽,開門見山道:“我師父身體康複得如何了?”
慕容羽沒料到元晦問得如此直白,僵在當場。
他平日裏跟着墨玉笙厮混,鬼話連篇的功夫學了個八九,此刻卻猶如舌尖灌鉛,硬是吐不出一個字。
元晦瞳孔微縮,步步緊逼道:“他現在身體如何?”
他大片臉埋在陰影下,顯得冷靜又克制,慕容羽卻被一股密不透風的壓迫感逼得不得不後退半步。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閃躲,頭整個大了幾圈,全身泛着一股未老先衰的無力感。
他能說什麽?
墨玉笙毒侵肺腑,又遭洗血術反噬,如今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吹燈拔蠟,卻不得不飲鸩止渴,再回神農谷受一次洗血術。
而這次……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
元晦一口氣沒接上來,身子微微抽動了一下,一個踉跄,直直栽了下去,重重撞向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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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拂開慕容羽虛扶過來的手,勉力支起半個搖搖欲墜的身子,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聲音猶如兩塊枯樹皮相互剮蹭,幹澀又剜心:“他究竟如何了?”
豔小山
慕容羽垂着眼,沉默不語,給了元晦一個沒有回應的回應。
元晦眼底那就着燭火聚起的一點亮光瞬間灰飛煙滅。他嘴角一勾,仿佛是做了個笑的動作,繼而一佝身嘔出一口濃得發紫的血水。
愛別離,怨憎會,貪癡嗔,求不得。
佛祖一彈指,招來一座五指山,将他壓在人生四苦之下。五年修煉,他習得一身巋然不動神功,已然能夠自渡,卻不料五指山頂封着的,竟是一道生死符。
他伸手擋開慕容羽探向他心脈的手指,萬念俱灰,“他……還有多長時間?”
慕容羽頹然地跌坐回座椅,聲音幾不可聞,“如若挺過這次洗血術,兩三年……總還是有的。”
另一邊,墨玉笙在涼得透心的地板上躺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他甚至沒來得及掩上房門,就眼前一黑摔落在地。
等到他意識回籠,四肢也逐漸找回了知覺,他便顫顫巍巍地移到床上,裹着棉被在床頭又坐靠了接近一炷香的時間。而後他翻身下床,對着鏡子洗了把臉,将一臉的憔悴抹淨,等到雙唇回流了一絲血色,他從木施上取了一件夾棉的厚衫,捂得風雨不透,出門去尋廳堂二人。
走過庭院,不知是不是夜風涼人的緣故,墨玉笙眼皮狠狠跳了幾下。
一進門,元晦背對着他,坐在桌角處。
他的背影裹着昏黃的燭燈,若明若暗,給人一種縮水了一圈的錯覺,好似一陣風就能将他吹沒。
慕容羽低着頭,逆光而坐,整張臉都掩埋在陰影下,看不清神色。他像是覺察到墨玉笙帶進屋的一陣涼氣,擡頭與他沉默地對視了一眼,而後起身與他擦肩而過。
經過他身側時嘆了口氣,“給他一粒護心丸”。
墨玉笙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元晦自從知道墨玉笙命不久矣,他較之常人壓抑更深的心魔就不分場合的作亂。
無相功講究的是“空”,空以外的其他皆是“魔”。元晦從小就克制慣了,這幾年,他幾乎已将“空”練到極致。然而一個墨玉笙,輕輕松松就将他打回原形。
二十年來積壓在心底的苦楚、憤恨、悲痛和不甘纏成一股戾氣,如火山爆發般,卷着滾燙的熔漿澆滅他的心智,将他拖入不測之淵,那裏荊棘叢生,莽莽榛榛。
而墨玉笙的一聲低語還是輕易就将他從千山萬水之外牽了回來。
元晦驀然回首。
他面白如紙,臉色比半只腳踏進棺材的墨玉笙還要難看,全部的血色都挂在唇角的一道血跡裏。而他胸前白襟上星星點點的幾朵紫紅尤自觸目驚心,像是千裏冰封上的幾只臘梅,紅得紮眼。
墨玉笙眉頭快皺成一塊老槐樹皮了。
來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一眼不見就成這副模樣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粒護心丸,塞進元晦口中,又撚起袖子,沾向他的唇角,“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元晦一動不動地任由墨玉笙擺弄,表情平靜得吓人。
他突然開口問道:“你身上的病痛是怎麽回事?”
墨玉笙動作一滞,神色如常道:“毒傷。”
元晦追問道:“什麽毒?”
墨玉笙面不改色道:“不知道。”
元晦咬了咬牙,沉聲道:“是誰?”
墨玉笙眼神微微瑟縮了一下,“仇家。”
元晦頓了頓,眼底倏地攏起了一股殺意,“他人呢?”
“死了。”
墨玉笙緩緩将袖口收起,低頭從桌上胡亂抓了一個杯子,灌了一口不知是什麽玩意的液體,反正對他而言,沒得差。
元晦忽然低聲喚了一句,“墨子游。”
內容大為不敬,語氣卻溫柔虔誠,合在一起說不出的古怪,讓墨玉笙如坐針氈。
他一失神,冷不防被元晦伸過來的手摸了個正着。
他修長的五指覆在墨玉笙清瘦的臉頰上,好似輕輕一彎指尖就能将他整張側臉圈入掌心。
可這個動作過于親密,饒是墨玉笙心比百年古槐還要寬,也覺察到一些異樣,他輕輕一偏頭,故作輕松道:“小崽子,學藝不精,望聞問切,切的可是心脈。”
元晦并沒有抽回那只落空的手,而是順勢勾住了墨玉笙冰涼的指尖,他一字一句,說得不留餘地,“我不會讓你死。”
墨玉笙沉默地縮回手指,在元晦肩頭輕輕拍了幾下,“不早了,睡吧”,轉身離開。
夜風襲過,雲散天開見月明。
墨玉笙的心口像是被人架上了一樽小的看不見的紫檀香爐,溫溫吞吞地吐着延綿不絕的熱氣,夜風吹得盡浮雲卻吹不散他心頭的一點溫熱。
他這一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美人,騷人,妄人,歹人,良人,小人。
不料臨死前,竟遇上個又傻又瘋的人。
寅時的汴州,夜很靜。
千鳶節的餘溫散盡,偶有幾聲春蟲低鳴,在這寂靜的夜回蕩。
長夜漫漫,元晦卻無心睡眠。
他翻身下床,推開房門,雙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墨玉笙的廂房。
他倚着青牆,任由青磚上的一點涼意,順着背脊,緩緩爬上滾燙的心頭。
房門竟然在這個時候開了,墨玉笙披着外袍,走了出來。
兩人目光交錯,都不約而同地被對方吓了一跳。
墨玉笙:“元晦?這麽晚,找我有事?”
“我……”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元晦還沒來得及捋直舌頭,“我……睡不着,出來走走。”
“師父呢?這麽晚,還沒睡?”
“夜觀天象”,墨玉笙随口鬼扯道。
其實是…心大如鬥,沾床就睡,雷打不動的墨某人,破天荒地……失眠了……
夜風撩起墨玉笙貼身衣物的一角,單薄的衣料相互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分外入耳。
元晦上前一步,伸手拉過搭在墨玉笙肩上松松垮垮的外袍,将他整個人裹了進去,“夜太涼,別着了風寒。”
墨玉笙身體一僵,有心想往後退,元晦卻沒有要松手的意思,他撚起墨玉笙頸前系帶,一絲不茍地打了個結。
墨玉笙偏了偏頭,有些不自在。
兩人是師徒,在春山鎮那兩年沒少同床共枕。徐媽走後,衣食住行基本由元晦料理。那時的他,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如今,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裏古怪。
墨某人思來想去,覺得問題應該出在自己的面皮上。
大概是良心漸長,面皮漸薄,不再忍心壓榨他那便宜徒弟了。
他于是朝元晦擺了擺手,端出一副長輩的姿态道:“快給我回屋躺着,年紀輕輕,看你都憔悴成什麽樣子了。”
元晦一手抵在門沿上,腳沒挪步,“嗯,你先回屋,外面涼。”
怎麽聽,怎麽別扭。
很有種反客為主的味道!
墨玉笙于是打算回怼過去,他擡眼看向元晦,目光微微一滞。
月光裹着元晦,将他的身形暈染得格外高大。墨玉笙有種錯覺,好似要微微擡首,才能與他平視。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個他從廢井下撈出來的孩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
元晦将墨玉笙塞進了門,卻沒有回屋。
他在屋前的石階上坐了一宿。
手中一點紅安靜地置于月光中,劍柄處的紅珠,像一捧長明不滅的鬼火,忽明忽暗,倒映在元晦的雙眸。
元晦閉了閉眼,将兩抹鬼火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