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談
第25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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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其人,平日裏放浪不羁,好與美人眉目傳情,喝多了也常嘴不把門,說些令人面紅耳赤的鬼話。
誰曾想這麽個地痞流氓的皮囊下,竟藏着一副君子魂。
他不好男風,也十分唾棄官宦人家盛行的娈童癖。
男女方面,自他中毒伊始,便自覺将所有的風流都收入一對桃花眼中,不曾與誰有過肌膚之親,私生活比一碗茶水還要清淺幹淨。
他并非和尚,也有七情六欲,這些年也遇到過那麽幾個看對眼的良人。
然而他許不了天長地久,給不了長相厮守,便都發乎情,止乎禮,将那點悸動藏于心。
好歹撿回半條命的墨玉笙捏着那咳得有些發疼的嗓子道:“兩個大男人……怎麽會?你就別在那瞎點鴛鴦譜了。”
慕容羽懶得與這老學究計較,喃喃道:“若真是這樣,也是好事。這世上,總歸能有一人可以牽住他。”
墨玉笙整個人都不太好。
不知是被嗆得狠了,還是慕容羽的話過于驚世駭俗,又或者這一路跟着元晦往返西郊太耗心力,他簡單扒了幾口飯便一臉菜色地離了席。
元晦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臉色蒼白又黯淡。
晚飯後,元晦別了慕容羽,回到廂房,就着一壺涼茶,喝到夜深人靜。
涼茶見底,平了元晦紛繁的心緒。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出了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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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春蟲聽見腳步聲,自覺噤了聲,片刻後,大概覺得腳步聲太過輕柔,又大着膽子,在草間交頭接耳起來。
元晦走到墨玉笙廂房前,恰好碰到慕容羽端着藥碗出來。
元晦幾步上前,“我師父他,怎麽樣了?”
慕容羽:“不好,也不算太糟。墨子游命硬,熬到神農谷之前,應該死不了。”
元晦目送慕容羽走遠,推門走了進去。
房中充斥着清苦的藥香,熟悉的,陌生的,摻雜在一塊。
桌上落着一盞油燈,床帳被放了下來,透過剪影,依稀可以看到一個人影躺在床上。
元晦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呆立了片刻,還是沒舍得挪步,輕輕喚了一聲,“師父。”
帳中人,沒有回應。
元晦聲調于是又加重了幾分,“師父?”
墨玉笙茴夢香剛發作完,又灌了一肚子的藥湯,身體虛弱不說,連腸胃都脹得難受,全身上下沒有一寸地方讓他好過。此刻的他只想昏睡,如果可以,他巴不得找慕容羽讨上副迷魂香,兩眼一閉,求個解脫。
偏偏有人挑在這個時候來訪。
換作旁人,大概已經被他轟出去了。
可那人是元晦!
盡管墨玉笙渾身痛不堪言,他還是強忍着不适,半坐起身子,掀開一角床帳,“怎麽?有事?”
元晦快步上前,挽起床帳,又替他拉過被子,将他捂得嚴嚴實實。
墨玉笙拍了拍身側,示意他坐下。
元晦站着,沒動,“我過來和師父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墨玉笙點點頭,眼底盡是疲憊,“什麽事。”
元晦輕輕咬了咬下唇,目光在墨玉笙周身轉了一圈,有些忐忑,有些晦澀。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懇切地說道:“師父,明日我想與你,一同回神農谷。”
墨玉笙大約沒料到元晦會提這茬,微微一愣,旋即皺了皺眉,惜字如金道:“不可。”
他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将身子往後仰,靠在床頭,合了眼。
送客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他原本就胸悶氣短,又被元晦幾句話點了心火,過了好一陣才平複過來。
屋裏很安靜,估摸着元晦已經離開,他睜開眼,打算躺下。
誰知,元晦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桌上的燭火搖曳不定,顫抖得将昏暗的燈火打在元晦臉上,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他的五官都在抽動。
墨玉笙嘆了口氣。
“元晦——”
“師父——”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來時路上,元晦編排好了長篇大論的說辭,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話到嘴邊,卻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摩挲着墨玉笙蒼白的面容,“當年,我不該與你頂嘴,讓你寒心。不該與你賭氣,一走就是五年。”
墨玉笙淡淡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它做什麽?”
元晦頓了頓,“我來汴州前,回了一趟春山墨宅。我聽羽莊的秋霞說,師父每年都會回去一趟。”
墨玉笙沉默地看了一眼元晦,不置可否。
他前前後後,總共去過八回,每回都會住上小半個月。
元晦在無相寺守着青燈古佛思念墨玉笙的那幾年,墨玉笙也在春山山腳,等待着他的歸去。
元晦嘴角蜷起一抹笑意,頹廢又悲傷,“都是我的錯,浪費了這麽些年。”
墨玉笙被這表情微微刺痛了一下,他伸手握住元晦的小臂,隔着袖袍,安慰性地拍了拍,“別胡思亂想。要怪,也是師父的錯。”
元晦周身狠狠一震,他驀地擡手,覆在墨玉笙的手背上,五指輕輕一勾,将它牢牢地收攏在自己掌心中。
墨玉笙的手,一如既往的涼,卻是元晦餘生,唯一的溫度。
元晦顫抖着聲音說道:“我十三歲遇見你,如今二十。你我相識七年,卻生生錯過了五年。我不想一錯再錯。”
他頓了頓,“師父,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好嗎?”
墨玉笙一言不發,臉上晦明莫辯。
元晦挺拔的肩頭微微下沉,像是被人一把抽沒了肩骨,忽然間便有些心灰意冷了。
墨玉笙抽回手掌,平靜地開口道:“我這次去神農谷,多半是有去無回。”
元晦像是受了極大刺激,一把扣住墨玉笙退離在半道的腕子,狠狠地,不留餘地地,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他青白的腕子上勒出了幾道紅得發紫的印跡。
他嘶啞着聲音,一字一頓道:“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
即便死了,我也會尋到歸魂冊,讓你活過來!
墨玉笙垂着眸,多情的桃花眼中倏地騰起兩抹狠絕。
蘇家遺孤的命運已經夠坎坷了。
他作為師父,不能守着他一世,難道還要死在他面前,叫他給自己收屍不成?
不可以!
那樣對他,太殘忍了。
墨玉笙心意已決,正打算速戰速決将他打發走,目光撞上元晦雙眸的剎那,他心裏“咯噔”一聲響,心道:“完蛋!”
元晦的雙眸泛着濃濃的水汽,滿而不溢。霧氣打濕了他的雙睫,倒挂在比普通人更為濃密的睫毛上,像是清晨的露水,有一種破碎的剔透。
對于墨玉笙這種打從娘胎出來就懂憐香惜玉的男人來說,眼淚就是他的死穴。
他巴不得元晦像五年前那樣,來一出語出驚人或者胡攪蠻纏,可惜這臭小子不按套路出牌,給他來了一招黯然神傷外加梨花帶雨的組合拳,拳拳到肉,正中要害。
墨玉笙十分底氣登時洩了七分。
他反手将元晦拉到自己身邊,擡手在他眼角飛快地刮了一下,“我的天,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怎麽着你了。”
元晦不說話,任由眼中的霧氣漫延,直至逼得墨玉笙節節敗退,丢盔卸甲,最後不得不繳械投降。
“差不多得了,至于這樣嗎?”
“多大的人了,怎麽越活越嬌氣?”
“不就是個神農谷,鳥不拉屎的地兒。将來師父帶你去游歷名山大川好嗎?”
……
“罷了,罷了。臭小子,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元晦用力眨去睫毛上的淚珠,“師父,這是準了?”
墨玉笙賭氣似地往床頭一栽,隐隐覺得自己好日子到了頭,往後鐵定要被這小混蛋吃得死死的。
他有些煩躁地沖元晦吼道:“快滾。”
元晦有心想撲上去給墨玉笙一個熊抱,礙于墨玉笙鐵青的臉色,到底忍住了。
來日方長。
他心底歡喜得無法言喻,在面上綻開一個明豔的笑,比春光還要濃上幾分。
墨玉笙心頭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覺着過段時日,十分有必要去會會那幾位紅顏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