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狐妖
第26章 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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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墨玉笙一行三人踏上神農谷求醫之路。
三人乘馬車一路南下,在長江口岸登上一艘畫舫,在這煙花三月天順流直下揚州。
一路上,元晦對墨玉笙的照料細致到令人咋舌。他的目光好像永遠圍着墨玉笙打轉。墨玉笙一個眼神,他便知是要喝水還是添衣,生個兒子也不過如此,可能還不及十分之一。
看得慕容羽嘆為觀止,終于忍不住問道:“子游,你究竟給蘇家那公子灌了什麽迷魂湯藥,和我說說呗。回頭我也去讨個便宜徒弟。”
墨玉笙回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
慕容羽一臉迷茫,“問我作什麽?”
墨玉笙長眉一挑:“你不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對我死心塌地麽?”
慕容羽覺得自己那擔心他随時嗝屁的心實在多餘。臉皮厚到這個程度,火藥都炸不穿,區區一點邪毒大概真的奈何不了他。倒是自己終日惶惶,還時不時被氣得七竅生煙,這麽一驚一乍,搞不好要走在他前面。
元晦正在偏廳取茶,陡然聽到慕容羽的咆哮,示意侍女将沏好的碧螺春換下,扭頭抓了一把苦丁。
船上三人,一人點火,一人炸毛,一人敗火,配合得天衣無縫,風頭一時無二,硬是蓋過了滿江的柳絮如煙,繁花似錦。
船行七日,江南以一場潤如酥的細雨為三人接風洗塵。
雨似斷非斷地下了一天一宿。
翌日清晨,鋪天蓋地的水汽結成浮雲散落于江面,一時間煙霧濛濛籠舟船,混沌一色地連天。
墨玉笙縮在船艙一整天,腰都快直不起來了。見雨停,風風火火地命人搬來桌椅置于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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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霧霭重生,茫茫一片遮住了兩岸雲山,放眼望去,除了無趣的黑就是單調的白,他卻不知從中品出了點什麽樂子,滿面春風。
元晦從屋裏取了件披風和薄毯,一面細致地将他裹成一粒粽子,一面溫言道:“江面濕氣重,當心受寒。”
墨玉笙不太在意地拍拍身側的座椅,“去把你慕容叔叫來。窩了一天一宿,好人都要憋出毛病來了。”
不等元晦進船喊人,慕容羽已經被遠處的幾聲琵琶音吊上了船頭。
那琵琶聲從霧白渺水處傳來,起初低沉婉轉,若雨打芭蕉,玉珠走盤。轉軸撥弦間,陡然變得清越激昂,若水阻江石,浪遏飛舟。
琵琶音铿锵有力,撥開層層迷霧,牽出一搜畫舫,乍現眼前。
船頭站着一位女子,懷抱琵琶。
她紅衣似火,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是這非黑即白的江水上唯一的色彩。
只聽“铮”的一聲,她玉蔥般的手指重重扣向絲弦,剎那間銀瓶乍破,瓊液飛濺,而後琵琶聲戛然而止。
那女子大概是過于投入,一曲終了,久久不見動靜,半身伏在琵琶上,連江波翻起的白浪都不知躲閃,只聽“撲通”一聲,手中的琵琶落入江中。
她卻并不花容失色,輕輕擡眸,定定地看向墨玉笙。
難為墨玉笙一個半瞎,幾乎立刻就接收到了女子有如實質的眼神。
他一手扯過膝間薄毯,正欲起身,不料被身後的元晦捷足先登。
元晦飛掠至江面,俯身撈起琵琶,落到女子身側,本本分分地将那琵琶完璧歸趙,連個秋波傳情的機會都不留,扭頭就走。
墨玉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道:“臭小子,這種時候……其實不必這麽長眼神。”
那女子朝三人款款施了個禮,朱唇輕啓:“萍水相逢即是緣。妾身想請幾位公子登船,親沏一壺龍井。”
說話間那畫舫徐徐靠近,兩艘畫舫間不過一兩仗的距離,女子的容貌清晰可見。
她是那種标準的濃顏美人,有着攝人心魂,大殺四方的香豔,只消一眼便能讓人從頭酥到腳指,卻意外不湊巧地,不對墨玉笙的胃口。
墨玉笙興致缺缺地欠了欠身,打算委婉不失體面地将這樁豔福拂了去,豈料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慕容羽竟然在這時開口了。
“多謝姑娘美意,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墨玉笙一臉見鬼地看向慕容羽,平日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敢情好這一口?
慕容羽自然不好這一口,更擔不起色鬼這名號。
他與墨玉笙一樣,潔身自好,守身如玉。
但兩者情況到底有些不同。
墨玉笙不沾美色是擔心自己這副毒身拖累人家,色心還是有的。
慕容羽則純粹是無欲無求。
大概是月老譜姻緣簿時貪杯過了頭,讓他落了單,慕容羽從小就對美色毫無興致。如此看來也怪不得墨玉笙擋他桃花,興許他的确沒那個命。
慕容羽之所以應約,是因為他敏銳地從江風攜來的脂粉味中嗅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異香,像是腐生花那般,透着股幽幽的死氣與腐臭。
而這個味道,他在十年前白水鎮尾随一衆英雄上絕命崖時聞過。
有的人過目不忘,比如元晦。
有的人過鼻不忘,比如慕容羽。
慕容羽眼皮輕輕一掀,對上了墨玉笙的雙眸。
兩人厮混了十數年磨砺出來的那點默契,讓墨玉笙立刻就心領神會。
元晦站在兩人對面。他讀不懂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卻能讀懂墨玉笙每一個微妙的神情轉換。
他于是上前一步,對墨玉笙道:“師父,我陪慕容叔赴約,你進船歇着。過幾日就到神農谷了,在此之前無論如何要養好身子,不宜勞心費神。”
墨玉笙點點頭。
以那兩人的武功修為,別說區區一艘畫舫,便是龍潭虎穴也能游刃有餘地走上一圈順便打幾只野味,當下寬了心目送二人登船。
一進船艙,一股濃郁的沉香撲面而來。
沉香素有“六國五味”之稱,分蜜香、乳香、果香、清涼香、花香,尋常人聞不太出差別,但慕容羽天生一副狗鼻子,能嗅出其中微妙的差異。
這股鋪天蓋地的沉香,乍聞上去乳香四溢,然而甘甜之下壓着一股子辛麻,非常細微,像是錦繡叢中藏着的細刺,刻薄又收斂。
二人尾随紅衣女子進了一間廂房。
房內擺設精致考究,梁上懸了一塊牌匾上書“琉璃仙境”,角落裏焚燒的香爐十分應景地捧起袅袅青煙。
屋內很暗,只開了一小扇窗,窗前擺了一張茶桌,桌上放着一壺剛入沸水的龍井,清苦淡雅,在這煙霧缭繞的沉香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紅衣女子輕輕抖了抖水袖,露出一小節玉藕似的手腕,從一側取了三個茶盞,“一杯龍井茶,飲盡江南春。春日有三樣要事:游湖,賞花,品茶。妾身今日有幸,與二位公子完成了其中兩樣。”
她提起茶壺,倒了三盞茶,盈盈起身,将其中兩盞遞給對面二人。
佝身時胸前春光乍洩,她不以為意地攏了攏肩頭輕紗,笑道:“開春下的第一波新茶,不及碧螺春清甜細膩,自有他的鮮爽甘醇。”
慕容羽接過茶盞,透過氤氲的水汽,沖那紅衣女子微微一笑,唇角貼着盞沿,抿下一口茶水。
元晦垂着眼,雙手安靜地平置于腿間,沒有去接那茶盞。
他在無相寺待了五年,自帶一股香灰的沉寂,手握一本經書,便能冒充靜坐高僧。
紅衣女子不以為意地笑笑,回身坐下,轉頭看向慕容羽:“多謝二位公子的擡手之恩,妾身還不知恩人貴姓,實在失禮。”
慕容羽将那熱氣騰騰的茶盞落回到桌案上,眯細着眼,目光在紅衣女子周身流連了良久,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俨然一個登徒浪子。
他面上輕浮,說出來的話卻有如平地驚雷:“說笑了,你怎會不知我們是誰?”
他頓了頓,緩緩吐出三個字:“狐媚娘”。
被他一語道破身份的狐媚娘并不顯得有多驚詫,她漫不經心地擡眸回了個勾魂的媚眼,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淺酌了一口,“好茶。世人說,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果然不假。”
她放下茶盞,伸手在額鬓處摸了一把,帶下塊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南轅北轍的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