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泉
第41章 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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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羽向姜悅卿辭行後,回到住處,被堵在院門口的龐然大物吓了一跳。
墨玉笙擡頭看向他,眼中盡是落寞,“有酒嗎?”
慕容羽皺眉,“沒有。你才好沒幾天,就急着作死嗎?”
墨玉笙又道:“黑曜水有嗎?”
慕容羽将墨玉笙領進了門。
兩人相識十數年,墨玉笙從來都一副欠揍讨打的模樣,這副有如喪家犬般的尊容倒是頭回。
慕容羽點了風爐,取了一把黑曜豆放進茶壺裏,“今日是吹了什麽稀罕風,怎麽想起喝這玩意兒了?”
墨玉笙并不說話,只是苦笑連連。
慕容羽下意識去了一眼門外,平日裏形影不離跟着他的元晦不見了蹤影。
屋內苦氣彌漫。
慕容羽抽了個茶杯,給墨玉笙滿了一杯,遞了過去,“小心燙。”
墨玉笙握着茶杯邊緣,“你呢?”
慕容羽擺擺手,“我喝不來這苦味。”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開口道:“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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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愕然。
他頓了頓,遲疑道:“你……也知道了?”
兩人間難得的一點默契竟都用在猜啞謎上了。
墨玉笙接着道:“你何時知道的?”
這回輪到慕容羽苦笑,“比你早。”
他猶豫半晌,“你……是如何打算的?”
墨玉笙默不作聲地灌了一口黑曜湯。水才剛沸,燙得人舌尖發麻,眼淚都快逼出來了。
慕容羽知他心裏發苦,由着他一口接一口。
良久,墨玉笙開口道:“他若不提離開,我便會将他留在身邊。”
慕容羽将眉心擰成了根麻花。
“墨子游,你該不會……”
墨玉笙垂下眼眸,不去看慕容羽。
他低聲道:“他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如今只是一時糊塗,走了岔路。我不能看着他一條路走到黑,趁我還有點氣力,總得扶他一把到正道上。我放心不下他一個人。”
墨玉笙頓了頓,将聲音壓成一線,“他是蘇家唯一的血脈,是僅存的一點香火,我豈會由着他斷子絕孫?”
慕容羽一手搭在茶桌邊緣,摳着桌角,指尖隐隐泛白。
慕容羽道:“子游,趁現在局面還不算太亂,你抽身吧!”
墨玉笙搖頭,“那日你們走後,我留在師父屋內。師父說和尚練的功講究六根清淨,最忌諱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我與他總歸是師徒一場。他孤苦無依,又有血仇未報,我若在此時離了他,無異于将他推向瘋魔的深淵。”
慕容羽不自覺将嗓音提高了些許,“子游,你替墨覃盛擋下一劍,又庇佑蘇家遺孤這麽些年,你上對得起墨家,下不欠蘇家,如今也該為自己盤算盤算了。”
墨玉笙盯着茶杯,杯中湯水渾濁,亦如前路。
墨玉笙道:“我與他是一對師徒,只是他恰好姓蘇,我恰好姓墨。”
慕容羽沉聲道:“元晦的師父是墨玉笙,不是墨舟遙。”
墨玉笙一愣,旋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墨子游,他是蘇曦,他父親是蘇令,他母親是吳姬。當年象山論劍,吳姬被墨覃盛誤傷,香消玉殒。蘇令多年還魂無果,在劍尖塗上茴夢香,将你傷成了這樣。這世間哪有不透風的牆?他日,若蘇曦從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全心全意倚靠的人是仇家之子,自己的父親是殘害心上人的劊子手,他會怎樣?真到那時,他不瘋都難。”
慕容羽起身繞至墨玉笙身後,将雙手搭在他肩上,“子游,他姓蘇,你姓墨,這就是命。逃不掉,躲不過,那就兩相忘。”
墨玉笙神色幾變,原本雲霧輕籠的雙眸忽地就雲開霧散了。
墨玉笙輕聲道:“無咎,我是他的師父,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他若真瘋魔了,旁邊總得有個人拉他一把不是?不然……他豈不是太可憐了?”
“子游.....”慕容羽握緊了墨玉笙的肩頭。
墨玉笙将慕容羽輕輕佛開。他起身行至門口,驀地回頭,一雙桃花眼裏清明一片,“既是逃不掉,躲不過,我便要與這爛透了的命運纏鬥到底,看看腐爛的命根裏還能生出怎樣的蛆蟲。”
慕容羽默然。
他忽地佝身握住桌上的茶杯,就着點餘熱,将杯中殘水一飲而盡。
真他娘的苦。
但又如何苦得過這稀爛的命運?
…………
五月初五,三人出了神農谷,啓程前往汴州。
元晦言出必果,沒再為難墨玉笙,還極其配合地将父慈子孝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是旁人見着都要動容的程度。
可偏偏還是有人要雞蛋裏挑骨頭。挑刺的不是別人,正是慕容羽。
趁着元晦去茶室沏茶,慕容羽湊近墨玉笙,壓低聲音道:“那晚你究竟和他說了些什麽,把人傷成這樣?”
墨玉笙死鴨子嘴硬,明顯底氣不足,“也……沒說什麽。他怎麽了?看着不挺好麽?”
慕容羽皺了皺眉,“面上看着與平常無異,但是……”
“但是什麽?”墨玉笙心虛地追問道。
慕容羽無力地看了墨玉笙一眼,“但是沒有靈魂。連偶爾下廚做的面都不香了。”
墨玉笙裝腔作勢地回怼道:“當初你說你想效仿五柳先生我就覺可笑?人家不為五鬥米折腰,你呢?一碗面就能将你賣幹淨!”
墨玉笙面上兇悍,心裏卻愁得發虛。
元晦的異樣,他又怎會覺察不到呢?
還是會矜矜業業地端茶倒水,會在起風時貼心地遞上披風薄毯,卻不再有肢體接觸,也沒有眼神交流,兩人間連對話都精簡到只剩下恭敬的稱呼,連個語氣助詞都省了。
墨玉笙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惦記着這點如父如兄的情誼,元晦便回了一張“泾渭分明”,他一時不知是該笑納,還是該哭拒。
船行十日,三人換了一輛馬車,繼續北上。
約摸行了五六日,抵達汴州南郊青城山。
正值盛夏,蟬鳴呱噪。
傍晚時分,本該是最鬧騰的時候,夏蟬卻仿佛是被人灌了啞藥,齊齊禁了聲。
車夫年約二三十,五官不算粗糙,平日裏風吹日曬皮膚黝黑,看着還算踏實機靈。
他放緩了馬車,自言自語道:“真是古怪,怎麽看着與平日的路不大一樣?”
慕容羽用羽扇挑開車簾,“怎麽?迷路了?”
車夫拍拍胸脯,“公子大可放心。我乃汴州本地人,對這一帶地形了如指掌,保證将幾位平安送達。”
半炷香後,馬車驟然停下,車夫撥開車簾,探進來一張苦瓜臉,“請問三位是第一次來汴州麽?”
慕容羽道:“來過幾次,怎麽?”
車夫尴尬地笑了笑,“好像還真迷路了。”
幾人聞言下了馬車。
馬車跟前橫着一條河,河面寬兩三丈,河水清淺,河床彎彎繞繞向兩旁密林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
車夫撓了撓後腦勺,面露窘相,“上山就一條大道,往常跟着大道一路向北,兩三個時辰就能下山進城。今日也不知怎得,莫名其妙就到了這裏。我長這麽大,從來也不知道青城山上還有這麽一條河。”
墨玉笙一言不發地從地上撿了塊石子,投向河面。
石子入水,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也不見四濺的水花。像是被什麽東西無聲地吞沒,靜置于水中。
墨玉笙眉心微蹙,“我們不是迷路,而是入了迷陣。”
慕容羽看向他,“什麽陣?”
“黃泉陣。”
車夫常年做車馬生意,拉過百姓商販,也拉過江湖術士,對這些個江湖用語并不陌生。他幾乎是立刻就抓住了重點,哆嗦道:“黃……黃泉?是陰曹地府的那個黃泉嗎?”
墨玉笙點點頭,給了他一個錐心的回應。
慕容羽:“聽着怪邪乎的。子游,你可知破解的法子?”
墨玉笙搖搖頭,“我游歷江湖,曾道聽途說過一些陣法,叫的上名,卻對奇門遁甲毫無研究。”
車夫雙腿發虛,險些一屁股栽倒在地。他忽地讪笑幾聲,往後退了幾步,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胡說八道,我才不信什麽神鬼邪說。此路不通,我另尋他路。”
可惜剛轉身,一道黃泉橫在面前,生生斷了去路。
車夫渾身狠狠一顫,怎麽會……方才身後分明空無一物。
他像是被誰踩了狗尾巴,忽地高高躍起,發瘋似得沖向河面。
“什麽黃泉,我看你們都中了邪。這不過就是一條普通的河,大不游過去便是。”
可憐車夫一只腳剛入水,便悔青了腸子。
這哪裏是水,分明是膠,觸感軟綿綿,黏糊糊,挨上便再不能脫身。車夫臉色煞白,直覺今日命數是到了頭。
電光火石間,一道鞭影落在他身側,擰小雞似地将他淩空拔起。而他身下,似有無數只手自水中探出,拽住他的雙足。
車夫沒命地狂蹬,混亂間,雙足滑出了靴子,被墨玉笙一把提上了岸。
車夫撿回半條命,癱軟在地上,驚魂未定的想:“果然還得聽媳婦的,不能穿小鞋。”
慕容羽将目光從河面收回,問道:“這是什麽鬼玩意,還能吞人不成?”
墨玉笙俯身拾了塊石子,他指尖一動,石子乘着氣流飛向河對岸,在穿越河面時,忽地被定在了虛空中。
墨玉笙道:“道人管這叫’虛’,是黃泉陣的結界。一切靠近虛的東西,無論是人是物,都會被吞噬。”
慕容羽輕輕晃動着羽扇,若有所思道:“那人還真是神機妙算,竟算準了我們會在此時此刻經由此地,早早便布下陣法等着我們入甕。又或者……”
他頓了頓,“是我們誤打誤撞,入了他人迷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