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淺吻

第40章 淺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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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姜清已近日落。

墨玉笙見慕容羽沒有擡屁股的意思,問道:“你呢?不走麽?”

慕容羽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不急,還早。”

念及二人多年情誼,墨玉笙不便明着趕人,委婉道:“明日一早出谷,你抓緊回屋收拾。”

慕容羽打定主意蹭飯,死皮賴臉道:“不打緊,再坐會兒,本來也沒多少行李,回頭再收拾也不遲。”

元晦擡頭看了一眼漸暗的天色,道:“都這個點了,慕容叔吃完飯再走吧。”

慕容羽點頭如搗蒜,心裏嘆道:“這師徒二人的差別怎麽這麽大。”

元晦笑道:“晚飯想吃點什麽?我去做。”

慕容羽毫不見外,問道:“有什麽?”

不待元晦開口,墨玉笙冷臉道:“有面,愛吃不吃。”

慕容羽回了墨玉笙一個白眼,心道:“又沒吃你的,在那擺臉給誰看。”

慕容羽反感墨玉笙的冷臉,卻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元晦做面的手藝是真絕。若不是被羽莊絆住了腳,他真有心想拉元晦入夥,去京城開一家面館。

面館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一碗面。

兩人笑容可掬地目送元晦進了竈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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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臉色一變,“一會兒快點吃,吃完早點滾。”

墨玉笙說到做到,不等慕容羽将面湯喝盡,他在桌下擡腿就是一腳将人踹跑了。

元晦吃得慢,還剩一大碗。

他吃面時有個習慣,會看着墨玉笙先吃。估摸着墨玉笙不夠,他會螞蟻搬家一筷子一筷子将自己碗裏的面挪到墨玉笙碗裏。

元晦嚼着嘴裏的面,問道:“慕容叔有什麽急事嗎?怎麽走得這麽匆忙。”

墨玉笙道:“他沒有,我有。”

元晦奇道:“什麽事?”

墨玉笙湯足面飽,将碗往前一推,“還債。”

元晦一頭霧水,反問道,“還債?還什麽債?”

墨玉笙笑而不語,只定定地看着他。

元晦忽地靈光一閃,低頭風卷殘雲地将碗中湯面一掃而空。

吃過晚飯,元晦顧不得收拾碗筷,匆匆進屋取了件薄披風搭在腕子上,跟着墨玉笙出了門。

兩人并肩而行。

天還沒黑透,尚有一絲殘陽斜挂西山。

元晦道:“現在去看夜光草,應該不早吧?”

他難掩興奮,連眉梢都添了幾分喜色,顯得異常靈動。

墨玉笙忍不住逗他道:“你倒挺會記賬。挺好,将來墨家內務交與你打理,再放心不過了。”

元晦耳根微微發燙,明知這不過是句無心的玩笑話,他還是難以自抑地反複琢磨:“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內務,這莫不是……女主人的活兒?”

一炷香後,兩人來到一處山丘。

墨玉笙所言非虛,此處的确是絕佳觀景點。

這處山丘與亂子林接壤,如一柄長劍斜插入亂子林深處。山丘地勢低,尖端處高不過一丈,佝腰就能碰觸到毛芒亂子的花冠。

兩人在山丘邊緣坐下。

花穗感知到有人靠近,緩緩後移。

元晦将披風搭在墨玉笙肩上,問道:“我看這天色也快黑透了,怎麽還不見她發光?”

墨玉笙故弄玄虛道:“這兒的夜光草有小姐脾氣,需托人捎話才願出門見人。”

元晦不太能分清這是句玩笑話還是實在話。

一來神農谷奇珍異獸多,委實不應以尋常眼光看待。

二來光是與墨玉笙比肩而坐就足以讓他如夢如醉了,他實在轉不動腦子再去想些有的沒的。

元晦微微側頭看向墨玉笙,滿眼含笑,“那你快托人和她們說一聲。我都等不及了。”

墨玉笙笑道:“看不出你還是個急性子。”

等到黑夜收了最後一線夏光,墨玉笙忽地擡手,一股溫吞吞的真氣自掌心而出,掃入身側草叢。

一群流螢受驚,四散開來。

流螢提着尾部的燈籠,散入無邊黑夜,有幾只誤入亂子林,打翻了身後燈籠,熒光洩了一地,澆在毛茸茸的花穗上,着了光。

先是點亮了一棵,而後兩棵,而後三棵,片刻後,兩人足下成了一片星海。

夜風拂過,薅走一團茸毛。

墨玉笙眼疾手快,截了胡。

茸毛忽明忽暗,好似一顆星辰。

墨玉笙摘了這顆星辰遞給了元晦。

元晦捧在手心,久久無法移目。

他忽地低聲道:“師父,我等你等得好苦。”

撕心裂肺的苦。

墨玉笙心頭一酸,面色如常,“我這會兒在你身邊,擡頭多看我兩眼不就成了。”

元晦沒有擡頭。

他雙瞳中含着兩團星光,半明半昧。

元晦輕聲道:“那天夜裏,下了一場雨。我起身去你屋裏關窗。然後,我發現你沒了鼻息。我當時害怕極了,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墨玉笙不知道那個雨夜發生了什麽。

他只記得自己睜眼時看到的元晦。

二十歲的少年郎,就像株不見陽光的植物,活着,将一點點的綠色熬得只剩下枯黃。

墨玉笙擡手想在元晦頭上輕輕乖一下。他猶豫再三,到底沒有下手,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墨玉笙故作輕松道:“烏鴉嘴,你師父這不活得好好的嗎?別學你慕容叔,成天傷春悲秋,晦氣得很。”

元晦緩緩擡眸看向墨玉笙。

兩灣如水的眸子泛着盈盈波光,裏面滿滿當當盛的都是墨玉笙。

掌心的星光打在元晦的側臉,光影将他俊秀的面龐切割成兩半,一半憂傷一半深情。

元晦似乎是笑了一下,“這是最後一次。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讓你遠離我。再有一次,我可真的就瘋了。”

墨玉笙心頭狠狠一顫,面上卻不見波瀾。

他伸手在元晦額間重重彈了一下,笑罵道:“好端端一個青年才俊,成天瘋啊死啊的像什麽樣。”

元晦避之不及,被彈了個正着。他捂着紅痕,幽怨地看着墨玉笙。

墨玉笙道:“痛嗎?痛就對了。這樣才能讓你清醒。”

元晦苦笑。

方才有那麽一刻,他心頭壓抑的情愫幾乎要破土而出。情深意重,重到這副凡人之軀已難以承受。

元晦平複了心緒,問道:“對了,師父在無極看到了什麽?”

墨玉笙一愣,“問這幹嘛?”

元晦笑笑,“沒什麽,就是好奇,想問問。”

兩人挨得很近。

墨玉笙目光落在元晦勾起的唇角。

相識七八年,他頭回留意到元晦笑容下竟藏着兩灣清淺的梨渦。

他驀得覺得有些眼生,便又多看了幾眼。

眉眼似乎也與從前不同了,沉郁中添了幾分溫婉。

元晦眉頭一動,“師父,怎麽了?”

墨玉笙驀地回神,一時尴尬得忘了言語。

元晦便又追問道:“你那時在無極,看到的是什麽?”

墨玉笙的無極是春山墨宅。

那裏有院子,有桂花,還有元晦。

這本不是什麽難言之隐,墨玉笙不知為何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恰巧一只流螢路過,他便伸手,将那倒黴的流螢困在手裏。

墨玉笙生硬地轉了話題:“這只叫做冷水流螢。性子溫和。有時夜黑風高,還會給人帶路。還有一種叫赤練流螢。那種性子殘暴,像個火藥桶,一碰就爆。我那時差點失手燒沒了亂子林,就是拜那東西所賜。為這事,我被罰關禁閉七日,期間還不許進食。若不是你慕容叔冒着連坐的危險偷摸給我捎飯,我可能真就沒命在這坐着與你閑聊了。”

元晦按捺住滿心的失落,配合地沖墨玉笙笑了笑。

他見黑夜中有只赤色流螢,便伸手去夠,“師父,這只顏色好特別。”

墨玉笙眼力不太好,索幸不是個色盲,還能勉強分辨出色彩。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那流螢尾部竟像是着了一團赤焰。

“別碰!那是赤練流螢!”

他臉色大變,一把拽住元晦衣袖往身邊帶。

元晦一腳踩空,失重摔落山丘。

墨玉笙沒松手,跟着元晦跌了下去。

混亂中,元晦雙手摸上了墨玉笙腰身,兩人一路交纏翻滾着滑進了一片星辰浩海。

夜光草徐徐後移,又悄悄漫上,将二人攏在一團星雲之中。

元晦半伏在墨玉笙身上。

身下,墨玉笙眉眼如畫,兩片淡如水的薄唇被星光鍍上了一層光華,叫人挪不開雙眼。

今日午後院中,墨玉笙的話,慕容羽的話,姜清的話交替着在元晦耳畔響起,最終,姜靈雲那句“十五年了,我總得給自己一個交代”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一把。

他情種墨玉笙的時間不及姜靈雲長,那是因為他沒能有那個幸運早生十年,早點遇上他。

但論情深,他不輸半分。

元晦驀得佝下身子,含住了墨玉笙的唇。

大概是驚吓來得太過突然,墨玉笙一時竟沒作任何反應。

元晦便又顫抖着舔開了他的唇逢。

墨玉笙腦中轟的一聲,将他瞬間就炸清醒了。他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将元晦掀翻在地,而是迅速看向元晦雙眸。

眸子黑白分明,泛着淡淡的水汽。

眼底不見血光。

他竟然是……清醒的。

墨玉笙頭皮一陣發麻,他猛地揪住元晦後領,沒怎麽費力地将他輕輕拽落。

元晦跌坐在一側,臉上血色褪盡,連呼吸都在顫抖,神色卻還算平靜。

墨玉笙艱難坐起,起身時兩眼一黑,一陣眩暈,他雙手及時撐地,才勉強将身子支起。

墨玉笙其實沒有旁人看到的那般無所不能。這副病體也就是在他的折騰下才能醒後第二天就下床着地,換作尋常人,至少也要躺上個七八日。

他并非賤骨頭一個,只是再看不得身邊人如喪考妣的面目。

此刻這些天被刻意壓制的虛脫感、無力感、體乏感變本加厲地輪番向他來讨債。

墨玉笙勻出只手,顫顫巍巍地探向胸口的藥瓶。手指碰觸到冰冷瓶身的剎那,他驀地将手縮回,搭在額角緩緩揉起了太陽穴。

寬大袖袍下,元晦将雙手攥成了拳頭,指尖幾乎要嵌進皮肉裏。他将手擡起又垂下,起起落落十數回,卻始終不敢再靠近墨玉笙。

兩人相視無言,風過有聲。

良久,墨玉笙攢足了點說話的氣力,沉聲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元晦死死地咬住下唇,皓齒下滲出了一行細細的血跡。

他胸口起伏了幾下,回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沒心思和他掰扯,言簡意赅道:“為什麽?”

元晦置若罔聞,怔怔地問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無語,自己的清白難道還比不上這副破身子?

他心知拗不過元晦,只得胡扯道:“無礙。來時走得疾,灌了點冷風,有點受涼。緩緩就好了,不算大事。”

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不少,“我想知道為什麽,好嗎?”

元晦微微垂下眼眸,“這種事能有什麽原因。情愛迷人心智如斯,教人欲罷不能。”

這話聽着有點耳熟,墨玉笙驀的想起是今日自己獻給姜清的金科玉律,便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心規勸姜清的話,竟将禍水引向了自己。

元晦急喘了幾下,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師父……你會……嫌棄我嗎?”

墨玉笙噎了半晌。

說全然不介意,那是假的。

墨玉笙風流卻不下流,男女一事上,講究個名正言順。

換作旁人,他大概早就将“惡心”兩字和着一地雞皮疙瘩劈頭蓋臉的糊人一身,興許還會不解氣地擡腿補上幾腳。

但這不是旁人,是他的小元晦。

墨玉笙頭疼得厲害。血月下那只瑟瑟發抖卻義無反顧伸向他的手,汴州羽莊那口濃得發黑的血漬,江南密室那對攝人心魂的赤瞳,還有慕容羽那句“将來你倆要如何收場”交替着在他腦海中纏鬥不休。

良久,他平靜地開口道:“我……長你七八歲。你雖未正式行拜師禮,但你我以師徒相稱多年,我一直拿你當徒弟看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哪有父親嫌棄自己孩子的道理?”

墨玉笙将最輕柔的話磨成了最鋒利的刀,刀刀誅心。

父……與子。

元晦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橫在兩人之間的不是愛與不愛,是天理人倫。

他為了墨玉笙做個怎樣的人,走一條怎樣的路都是他的事,他可以自暴自棄,可以破罐破摔……卻不舍拖着墨玉笙共沉淪。

元晦那即便卧榻而眠也挺拔如松的脊梁骨像是被誰抽了去。

他身形晃了晃,癱軟成一堆煙灰,像是随時都會随風而去。

元晦緩緩擡眸看向墨玉笙,周遭星光熠熠,其華灼灼,再也照不進他的眼底。

元晦一字一頓道:“我不怕遭世人唾棄,不怕天打五雷轟,死後也不怕下阿鼻地獄。但……我不會叫師父難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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