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閑聊

第45章 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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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說得緩慢,語氣也極其輕柔,與其說是向墨玉笙傾訴衷腸,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因此墨半聾大概也就聽清了個六七分。

然而深情流露從來也不依仗只言片語。

元晦已将心意剖白于此,墨玉笙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戰術性地幹笑了幾聲,幹巴巴道:“小夥子記性可真好!”

元晦一時哭笑不得,眼底倒未見失落。

這半餘月,元晦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謂緣分,理應一拆為二。“緣”将二人聚首,“份”讓二人相守。

世間姻緣恒河沙數,修成正果的卻寥寥,多是有緣無分之人。大概要情定三生,糾纏三世,才能修得有緣有分。

元晦不貪心,也不性急。他可以慢慢地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爛,即便修不來“份”,能守着這“緣”,也足矣。

他愛他,從來都與他無關。

元晦遞給墨玉笙一杯熱茶,道:“汴州盛産菊花,民間好以菊花入料制作菊花茶飲與糕點。師父嘗嘗這菊花茶,與普通花茶确有不同,入口微苦後味甘甜,很是清爽。”

墨玉笙接過茶杯,低頭喝了幾口茶水。他品不出個所以然,實在無話可說,只得将目光長久地投射到對面牆上的挂畫上。

元晦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開口道:“這副畫仿的應當是韓青石老先生的春竹圖。”

墨玉笙頗感意外,“你知道韓青石?”

“自然”,元晦笑道:“韓老先生被譽為當代畫仙,是書畫界的泰鬥,世間誰人不知?當年蘇令挖空心思也才求來他兩幅真跡,一副松風水月圖挂在書房,一副萬馬圖挂在蘇園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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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挺會附庸風雅。”

墨玉笙吹開杯中浮花,飲了一口茶水,接着道:“那你可知韓老畫仙的名頭由何而來?”

元晦道:“因為韓青石老先生仙風古道,超凡脫俗;也因為他畫藝超群,運筆松秀,寓巧于拙,意境悠遠。”

墨玉笙道:“答對了一半。”

元晦道:“另一半呢?”

墨玉笙道:“他一生只畫山水蟲鳥,從不畫人。世間凡人沾不了他的筆墨。”

元晦頓了頓,道:“細細想來好像是這麽回事。韓老的畫作有山有水有花鳥蟲獸好像确實從未有人入畫。師父對他似乎頗有研究呢?”

墨玉笙低着頭淡淡道:“嗯。韓青石是我的老師。”

元晦盯着墨玉笙的雙眼陡然一亮。

墨玉笙于他是一切想象中的美好,世間所有的月章星句用在他身上都不為過。

然而元晦卻還是高估了自己,墨玉笙總能在他的認知之外,熠熠發光。

“怎麽從未聽你說起?”元晦怪嗔道:“你究竟藏着掖着多少了不得的本領?”

墨玉笙難得自謙一回,搖頭道:“算不得什麽本領。我天資平平,在畫業上毫無建樹,說出來怕污了老師的名聲。”

元晦道:“師父說笑了。韓青石老先生出了名的吝惜羽毛,尋常人哪裏入得了他的門下。”

墨玉笙道:“我之所以能成他的學生,并非我天資有多聰慧。相反,我畫技平庸,是他學生中最不出彩的那個。”

元晦笑道:“畫技平庸還能入韓老門下,難不成韓老先生是開積善堂的?”

墨玉笙瞥了一眼元晦,這小子說話越來越不見外了。

墨玉笙道:“此事說來話長。我祖父是老師的酒友,當年用兩壇三十年的自釀敲開後門,将我硬塞了進去。”

元晦覺得有些好笑。名滿天下的畫仙竟然也是一枚酒鬼,為區區兩壇子老酒而折腰。但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古往今來哪個文豪詩聖不是泡得一身酒氣?

剛沏的花茶有點燙手。元晦一雙眼睛都黏在墨玉笙身上,也就沒有留意到自己被捂得有些微微發紅的手心。

元晦道:“拜畫仙膝下學畫定是種別樣的體驗吧?”

墨玉笙不慎在意道:“嗯。的确。無聊至極。”

元晦失笑道:“這算不算是吃了葡萄還嫌酸?我可是巴不得讓他老人家指點一二。”

墨玉笙擡手在元晦腦門上敲了一下,“說話沒大沒小,我還治不了你了?”

元晦唇角飛快地揚起,看樣子是挨打挨出了好心情。

墨玉笙頗為無語。這小子,好像是快要治不了他了……

墨玉笙收了手,道:“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怎麽,你也愛好舞弄筆墨?”

元晦笑道,“談不上愛好,幼時跟着家中先生學了點皮毛。當時臨摹的就是韓老先生的春竹圖。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塊料,臨摹上百次也描不來其中的氣韻。”

墨玉笙接口道:“所以你知難而退,就此棄筆了?難怪未曾見你提過筆。”

元晦頓了頓,雙手捧起茶杯安靜地喝了幾口茶水,而後緩緩道:“倒也……未棄筆。我在無相寺的那幾年,曾提筆畫過幾回人像。”

墨玉笙揶揄道:“一堆禿頭有什麽可畫的?難不成畫他們木魚一樣的後腦勺?”

元晦沒吭聲,只怔怔地看着墨玉笙。不必言語,雙眸中噙着的那個“你”字已經昭然若揭了。

墨玉笙幹咳了幾聲,抓緊時間轉移話題道:“我說無聊至極并非不知好歹。頭年入門,老師教了些基本功便晾我一人沒完沒了地描摹院中的破竹子,他在一旁涼亭與我家老爺子圍爐煮酒對飲成雙好不快活。”

元晦順着他的話道:“我記得先生曾說過,學習書畫方法有二。其一師古人,臨摹古人畫作;其二師造化,寫生自然。我想韓老先生大概是想你以自然之氣潤筆墨。”

墨玉笙道:“話是不假,但我那時年幼哪裏明白得了這些。與綠玉君大眼瞪小眼大半年都快瞪出心病了,做夢都是我爹拿着竹條追着抽我。”

元晦抿嘴一笑,“我總算知道為何我筆下的春竹沒有神韻了,原來是他們嫌我面生。”

他聽得津津有味,往墨玉笙杯中添了些茶水,追問道:“然後呢?”

墨玉笙轉動着手中茶杯,望着冉冉而起的白霧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老爺子對我寄予厚望,我也一度勵志成為一名畫師。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歲那年我偶然窺見我爹練功,見他既能隔空取物又能飛檐走壁,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跟着我爹誤入歧途,将老爺子逼得差點重修祖墳。我爹怕老爺子氣壞身子,将我姐推出來頂包,倒不想無心插柳柳成蔭。你可聽說過逸安居士?她是如今畫壇新起之秀,是韓青石最為得意的門生。她就是我姐。”

墨玉笙就着一口茶水潤了潤喉,平靜地說道:“我有心成為一名畫師,最終卻混跡于江湖。墨易安七歲熟習音律,如今卻在畫壇小有所成。沒有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裏。你想一輩子待在我身邊,那是因為你年紀尚輕,以為走過的這幾年就是一輩子,殊不知一輩子很長很長,長到你回頭看來會發現我不過是你孤苦無依時随手一抓的救命稻草,你對我……超越師徒的……感情也不過是一時錯覺。”

元晦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墨玉笙鮮少向他提及過往,好不容易敞露心扉一回卻藏着這麽大個心眼,拐着彎勸他斷了非分的念想。

元晦很想直白地問墨玉笙一句,情或者可以是錯覺,欲呢?那種無時無刻不想與他耳鬓厮磨纏綿不休的欲也會嗎?

他想了想,還是将話咽回了肚中。

來日方長,還是徐徐圖之為妙。

元晦于是輕輕笑了笑,“我從來也不知你上頭還有個姐姐。再同我多說說關于你的事好麽?”

正值盛夏,中原一帶夏蟲猖狂,片刻也不消停地蹲在門外叫喚,那是幾面厚牆也堵不住的聒噪。

元晦笑得輕快,四兩撥千斤地犁開了身後的嘈雜,連同夏夜的燥熱都被驅散得了無痕跡。

墨玉笙一時有些失神。

自打知道自己身中劇毒好像元晦就鮮少再展露過笑顏。偶爾勉強笑笑也似根脫水的苦瓜,簡直沒眼看——可他才年不過雙十,正是鮮衣怒馬的年華!

墨玉笙忽然便不再想計較那麽多了,他頓了頓,問道:“你還想知道些什麽?”

元晦似是沒料到他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微微愣了愣,接口道:“全部,所有,關于你的一切。”

墨玉笙敲着他腦袋笑罵道:“你可知現在幾時了?還真打算熬幹你師父?”

元晦抿嘴一笑,一面提壺給墨玉笙添了半杯新茶,一面問道:“你十三歲那年離家闖蕩江湖,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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