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事

第44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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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回了羽莊,晚飯也沒顧上吃,吞了幾粒藥丸便一頭栽倒在床上。

恍惚間,好像有人進屋替他除了外袍鞋襪,将他裹進了薄毯。也有可能在做夢,因為那人動作實在輕柔得不像話。

他迷迷瞪瞪地想:“運氣還挺好,遇上個田螺姑娘。”

墨玉笙睡了個昏天暗地,最終因為肚子餓,不得已強迫意識回籠。

半睡半醒間,他感到一只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撫過自己的額發,劃過臉頰停在了唇邊。

墨玉笙艱難地閉着眼,一動不敢動,冰涼的手心滲出了一層薄汗。

他在心底哀嚎:“我的親娘,這怎麽還摸上了,有完沒完。”

天地良心,他寧可去黃泉多殺幾只蠱屍也好過在此煎熬。

好在元晦指尖在墨玉笙唇角摩挲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墨玉笙松了一口氣,估摸着人差不多該走了,元晦忽地湊近他耳邊道:“睡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多少墊墊肚子,好嗎?”

墨玉笙:“……”

敢情他早就知道自己醒了,在那靜靜地看着自己裝睡?

好在墨玉笙打小就是個裝蒜的好手,他十分自然地睜開眼,面上不見半分尴尬,還煞有介事地伸了個懶腰。

墨玉笙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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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道:“子時剛過。”

墨玉笙微微皺眉,“那麽晚了,你不去歇着,在這裏做什麽?”

元晦道:“睡不着,就想過來看看你。”

墨玉笙發現元晦睜眼說瞎話的功夫見長。

他可不只是看看,方才分明還動手耍了流氓……

小流氓沖墨玉笙笑笑,又明目張膽地朝他伸出爪子。

又來?

墨玉笙慌不擇路地往後縮,手腕處的骨節不巧磕在床沿上,疼得他狠狠抽了幾口氣,手頓時癱軟成一條死魚。

元晦不費吹灰之力抓過他磕紅的手腕,心疼地揉了揉,有些啼笑皆非:“作什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只是想探探你的脈,看看你恢複得如何了。”

見墨玉笙臉色不太好,元晦便不打算再逗他,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把了一會兒脈。

元晦醫術不算精湛,也大概知道這是元氣大傷之象。

他神色黯了黯,手從墨玉笙腕子處滑落,輕輕握住了他的掌心。

元晦道:“廚娘做了些家常菜溫在鍋裏,我去給你端來?”

“不必,不餓。”

墨玉笙死鴨子嘴硬,肚子卻不合時宜地連叫數聲,表示我和你很不熟。

元晦笑笑,抽回手,起身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元晦提着食籃進了屋。

他将熱氣騰騰的碗碟從食籃中取出,放在桌上,問道:“能下床嗎?要不……在床上吃?”

只見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墨某人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動作之麻溜令人咋舌。

他半點也不想知道,元晦打算如何幫他在床上解決這些飯菜……

元晦将墨玉笙扶坐到桌邊。

口口聲聲說着不餓的墨某人,毫不臉紅地捉起筷子,眼也不眨地落在距離自己兩尺以外的紅燒肉上。他下筷子極準,接連挑了三塊,塊塊飽滿,一口下去,滿口流油的那種。

墨玉笙這輩子能吃能喝能睡能裝。

如今酒是無福享用了,他便将“吃”發揚光大。其實墨玉笙味覺漸失,山珍海味與清湯寡水都沒得差,“食”對他而言不過果腹。他卻生生将一桌食之無味的“果腹餐”吃成了美味佳肴,此人心胸之大可見一斑。

元晦坐在他身旁,一面吹着碗裏的熱湯,一面看着他,眼底是昏黃燈影都遮不住的笑意。

墨玉笙出身名門,從小家教甚嚴,即便混跡江湖多年,舉手投足間也總有那麽一點嬌俏公子的自覺。比如現在,分明在大吃大嚼,卻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很是讓人賞心悅目。

元晦将吹涼的雞湯推到他跟前,“你身子虛,吃幾口肉過過嘴瘾就罷了,小心胃不舒服。雞湯倒是可以多喝點,養氣補血的。”

墨玉笙掃了一眼,提味去腥的蔥姜不知何時被挑了幹淨,他便放心大膽地喝了個底朝天——方才吃得快,有點噎……

肚子填飽了六七分,墨玉笙總算良心發現,問道:“你呢?吃過沒?”

元晦點點頭,“嗯”。

他伸手拿過空碗,又添了半碗雞湯,邊挑着碗裏的蔥花,邊道:“晚飯同沈清淵他們一道吃的。”

他頓了頓,驟然擡眸看向墨玉笙,眼角眉梢都吊着喜色,唇角的梨渦若隐若現。

“他們拿到了解藥。七姑既能解蝕心毒,想必也有法子解你身上的毒。我們明日便啓程去五毒山。”

許是太過興奮,尾音竟微微走調。

不等墨玉笙開口,元晦又驀地一拍腦門,“昏了頭了。你先養身子,不着急。”

墨玉笙自顧自地嚼着花生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是想明白了什麽大道理。

元晦道:“怎麽?”

墨玉笙表情很是認真,“這分明不是出自廚娘之手,是你吧?”

元晦一臉懵,“什麽?”

墨玉笙又夾了一粒花生米入嘴,嚼起來嘎嘣脆。

“我說這鹽炸花生米,是你炸的吧?”

元晦失笑道:“嗯。去廚房熱菜時順道做的。怎麽?吃得不順口?”

“格外酥脆。”墨玉笙點評道。

鹽炸花生看似簡單,精髓全在“酥脆”二字上。算不上技術活,卻是個細致活。何時入鍋、何時翻炒、何時出鍋、何時撒鹽都有講究,否則極容易返潮,吃上去蔫蔫的,跟嚼蠟似的。

墨玉笙砸吧掉嘴角的鹽粒,問道:“你這身掌勺的本領從哪裏學的?”

元晦道:“摸着石頭過河,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

他心情極好,話也不自覺地多了起來:“很小的時候,大概七八歲吧,第一次下廚做的是清炒雞蛋。那時小,掌握不好火候,炒糊了不說,還把醋當成了醬油,最後煎成了一塊醋酸鍋巴。”

墨玉笙試着想了想平日裏老成持重做什麽都有條不紊的小元晦在竈臺旁手忙腳亂熏得一臉黑的樣子,覺得怪可愛的。

他于是打趣道:“蘇家家大業大,還養不起一個廚子?你何必跟個廚子搶飯碗。”

元晦笑笑,豎起兩根手指,比劃了個二。

“自然養得起,還養了兩個呢。一個專做西域菜,一個做蘇州本邦菜。不過北陌是西域人,平日裏依着她的口味做的都是些胡餅烤肉之類的,我吃不來那味。”

墨玉笙道:“不是有兩個廚子嗎?另一個呢?是不長眼,還是沒手沒腳,吃白食的。”

元晦笑道:“眼沒瞎,手腳也沒殘疾,不過确實懶,一年到頭也就蘇令回來的那幾日下廚做幾道蘇州菜。”

元晦沒細說,墨玉笙大抵也能猜明白,廚子不是瞎,只是目中無人。一個火夫而已,誰借的膽子?

墨玉笙收了笑,忽然覺得嘴裏的花生米不香了。

元晦見他神情有恙,将挑幹淨蔥姜的雞湯遞了過去,問道:“是不是齁着了?喝點湯,清清喉。”

墨玉笙接過湯碗放在一邊,提不起半點胃口。

他沉默了半晌,忽地問道:“她……可曾傷過你?”

元晦微微一愣:“誰?”

墨玉笙:“那個女人。”

元晦花了好些功夫才反應過來,墨玉笙口中的“女人”指的是北陌。

那個名字久遠到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答非所問道:“我一個人住在偏院,除了蘇令在家的那幾日,基本也不打照面。”

墨玉笙的眉毛不自覺擰作一線,“你那麽小就一個人住在偏院?”

元晦想了想,道:“其實也不算一個人,還有徐媽。她偶爾得空也會過來。”

他頓了頓,一語雙關道:“那幾年,倒是累她吃了不少苦頭。”

墨玉笙眉間的溝壑又深了幾許。

“那他呢?将你留在家中不管不問?任你自生自滅?”

元晦知道墨玉笙口中的“他”指的是蘇令。

“他常年在外。偶爾回趟蘇州也基本在家待不了幾日。家中事他不做主,也做不了主。”

元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以如此輕松的語氣說出這番話。

那些壓在心底的陳年傷痛,好像早就在某個瞬間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方式愈合了。

他,果然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墨玉笙道:“你恨她嗎?”

元晦分不清墨玉笙說的是她,還是他。

他認真地點點頭,“恨過。”

墨玉笙又問道:“那現在呢,還恨嗎?”

元晦搖搖頭:“不恨了。”

墨玉笙便又追問道:“為何?”

這次元晦沒有開口回答,只是安靜地看着墨玉笙。

兩人隔着有些距離,墨半瞎看不清,卻也知道,那雙瞳剪水,滿滿當當盛着的都是自己。

他默然垂眸。

元晦收回視線,從一側抽了兩個茶杯,動作極其緩慢地倒了兩杯茶。

他将心事開了一道小口子,任由他們如流口處的茶水般細水長流地往外洩。

“我五歲沒了母親,蘇令又常年不着家,留下一個北陌對我百般刁難。我從小便覺得天公待我薄情,想不明白為什麽,也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讀山海經,讀到精衛填海時感慨頗多。小小精衛鳥尚有填平東海之志,我雖不能同巨人比肩,比之鳥獸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我于是便決心要給自己每天攢上點氣運。活多久,便攢多久,興許哪天能攢足分量撼動天公,也給我抛下塊餡餅嘗嘗滋味。”

“那日徐媽抱着我躲在廢井下,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天上掉餡餅這種事,于別人是少有的,于我是沒有的。”

“然後……你就出現了……”

“第一個牽我手帶我走出死人堆的人是你;第一個抱我入眠讓我在黑暗中有所依仗的人是你;第一個親手為我熬藥,騙我是糖水,被我拆穿後又以蜜餞與我讨價還價,蹲在床頭一口一口喂我喝幹淨藥湯的人是你;第一個在除夕夜帶我放鞭炮把趙嬸家的雞圈炸飛天領着我滿鎮追雞毛的人是你;第一個在元宵節帶着我游燈會看舞龍舞獅,還為我牽了一盞走馬燈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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