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青樓

第49章 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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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屋外下起了小雨。

元晦端坐在窗邊翻閱一本經書。

許是雨聲擾人,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經文上,一動未動。

良久,他合上經書,起身推開屋門,一路穿過中院來到前店。

羽莊生意極好,便是這陣急雨也擋不住前來問病索藥的人群。

元晦與墨玉笙在羽莊小住了半月有餘,與羽莊上下打成了一片。

藥童東葵見元晦,迎了上去:“元晦公子,你怎麽來了?”

元晦環顧四周,“閑着也是閑着,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方大夫正忙得不可開交,忙招呼元晦道:“正好過來,幫着我看診。”

元晦于是自覺地接過來一部分病患,邊望聞問切,邊鋪紙寫方子。

正這當,門口飄來一陣脂粉香,混在醫館的清苦氣中,顯得格外突兀。

來人是位淡妝輕抹的女子,舉着一把藏青色油紙傘站在屋檐下,輕紗薄翼,舉手投足間透着股不似尋常婦人的風韻。

東葵迎了上去,“姑娘是來看診還是來抓藥?”

女子道:“是墨公子,他今日忘帶荷包,差我來取些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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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離着二人有些距離,加之店中人多嘈雜,原是聽不大清二人對話。他卻像是生了一對順風耳,聽了個滴水不漏。

不等東葵開口,元晦匆匆放下手中患者的腕子,朝着方大夫使了個眼色,也不管方大夫接沒接着,快步走上前道:“我随你去。”

那女子擡眸,朝着元晦莞爾一笑:“好,公子随我來。”

元晦退後一步,下意識避開女子身上的香氣。

門外木簍中盛有一把油紙傘,他看也不看,徑直步入雨簾,随着女子一路彎彎繞繞來到松竹館。

所謂松竹館,是汴州河畔的一處花樓。

名為花樓,卻是處風雅居,陽春白雪。

館中女子各個才情兼備,識文尚藝。

松竹館有“四豔”,以紅豆為首。

相傳紅豆出身江南繡莊,父親是名舉人,母親是名繡娘。耳濡目染間,紅豆自幼飽讀詩書,琴棋書畫,針線女紅,無不通曉。後家道中落,不得已跌入紅塵。

元晦在門口頓了頓,三兩下撥去身上的雨珠,随着那女子步入松竹館。

一樓大廳中央搭了個戲臺,兩人進屋這檔,臺上正有歌姬拂琴弄曲。

臺下坐無虛席。

在座賓客衣着考究,氣度不凡,打眼一看便知非富即貴,或是名流士紳,或是權貴富商。

兩人繞到戲臺後,一前一後上了閣樓。

便是這麽個不怎麽明顯的舉動,一時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松竹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若非“四豔”親點,要經過賽詩、茗茶、談琴、書畫層層篩選才能移步二樓廂房。

金銀在松竹館,大概是最不值錢的玩意。

那麽問題來了,這麽個毛頭小子,究竟憑什麽一來就被請進廂房?

元晦一門心思都撲在那外出喝花酒連荷包都不帶顯得格外不着調的師父身上,也就沒有留意到身後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明槍暗箭。

元晦随着女子來到一處廂房。廂房一側挂着塊木牌,上書:紅豆閣。

女子輕叩房門,得到應允後,将門推開,一股墨香撲面而來。

這墨香不似普通書墨,也不知混進了何種香料,香氣馥郁,但卻并不顯得濃豔,細聞時綿長隽永,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屋中兩人一坐一立。

墨玉笙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優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一名女子身着紅衣,手執細毫,立在書案旁。聽到門口的動靜,回眸朝元晦微微一笑。

元晦對女子不甚上心,只匆匆一瞥也知,眼前的女子不一般。

無論是樣貌還是才情或是氣韻。

他淡淡回了個禮,徑直走向墨玉笙。

五毒山啓程在即,墨玉笙今日起了個大早,說是要去會一位故人。這一會就是大半日,還大有天荒地老之勢。

自古溫柔鄉,英雄冢。

他這是打算将自己活埋于此麽?

元晦沉着臉,從袖中摸出荷包,遞了過去。

墨玉笙沒去接那荷包,對着元晦笑道:“怎麽還親自過來了?托百合姑娘送過來就好。”

元晦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心道:“你花街柳巷來去自如,賒賬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如此這般大費周章派個姑娘招搖過市,不就是為了逼我就範?”

他将荷包在墨玉笙眼前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怕師父心急。”

墨玉笙依舊沒有伸手接那荷包,而是拍了拍身側軟榻,“既然來了,就待會兒再走。紅豆姑娘能詩善畫,尤擅蘭竹。你對書畫也頗有研究,不如與紅豆姑娘切磋一下畫技。”

元晦好脾氣地将荷包扔到軟榻上,面無表情道:“不了,我技不如人,就不掃二位雅興了。”

完了,又賭氣似的添上一句:“師父自個兒好好享受吧。”

說罷,扭頭就走。

然而沒走出幾步,他匆匆收住了腳步。

他的視線停留在紅豆身側高懸的一副挂畫上。

畫的是南國紅豆。

畫風豪放寫意,又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纏綿細膩,是副上乘的佳作。

畫作空白處提了四行詩文。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元晦從未見墨玉笙提筆作過畫,卻對他的字跡爛熟于心。大言不慚地說,給他一只筆杆,他可以臨摹得分毫不差,甚至以假亂真。

元晦的心忽然就被滿眼的紅豆枝戳了個大窟窿,什麽凄風苦雨都拼命地往裏鑽。

兩人相識七八年,墨子游何曾提筆為自己畫過什麽?連他師出韓青石這等事恐怕自己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這麽比起來,自己竟還不如一個……

交情淺薄的青樓女子。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七竅玲珑的紅豆姑娘又十分貼心地補上一腳:“這是子游當年在京城胭脂醉作的畫。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卷紅豆立絕塵。”

元晦心頭那鬥大的窟窿便又被猝不及防地生灌了一壇子老酸醋,酸得牙齒吱吱作響。

他目光哀怨地瞥了一眼墨玉笙,忽然就改變了主意,大步走到對面的茶幾前,徑直坐了下來。

那半瞎看不清元晦幽怨的小眼神,即便看清了,以此人沒心沒肺的過往來看大約也讀不懂。

他十分歡喜地朝元晦點了點頭,“對了,這才像話。你才二十,正是男人一生最好的年華,整天抱着一本經書算怎麽回事。”

他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說道:“何況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行萬裏路不如閱人無數。”

元晦垂着頭,不去看他,悶聲道:“我曾跟着無殘大師游歷山川,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就不勞師父費心了。”

墨玉笙低低笑了幾聲,“跟着禿頭和尚尋經問道能有什麽樂子?”

他轉動着手中的茶盞,漫不經心道:“當年少年春衫薄,騎馬斜倚橋,滿樓紅袖招。”

元晦閉了閉眼,壓在白衣下的胸口極其克制地起伏了幾下。

他胡亂伸手在桌上摸到一個淺碧色玉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杯中倒,青綠色的液體混着淳甜的酒氣頃刻間淹沒了杯底。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将酒壺落了回去,旋即搭上了一旁的茶壺。

他剛想提壺倒茶,一只芊芊玉手撫了上來,極盡溫柔地将茶壺壓回案上。

只見紅豆半跪在一側的矮塌上,水袖低挽。她将玉手挪到一旁淺碧色酒壺上,四指盈盈一握,青綠色的液體在空中劃了道細長的弧線,宛如銀河落九天般瀉入杯中。

她将滿盛的酒杯遞到元晦跟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這壺酒叫作朝花,是奴家親手調的。公子既來我紅豆坊閣小坐,何不嘗嘗?”

元晦表情淡漠,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沒吭聲,也沒伸手去接那酒杯。

“看來是奴家手藝不精,求不來公子垂青,奴家自罰一杯。”

紅豆笑笑,掩面飲下了手中的朝花。

她從一側玉盤上夾起塊胭脂色糕點,開口道:“聽子游說公子是蘇州人?這幾日松竹館來了個廚子,自稱擅長做蘇州糕點。我聽他口音不似江南人,也不知他手藝如何。正好公子幫忙嘗嘗,看看這定勝糕是否地道。”

元晦眼觀鼻鼻觀心,依舊沒有要搭理人的意思。

紅豆不以為意地收了柔荑,倒是墨玉笙面子挂不住,低聲提醒道:“元晦!”

元晦低垂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紅豆。

“我……與他有幾句話要說,還請姑娘回避一下。”

紅豆臉色一僵,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她是誰?

汴水四豔之首,當年京城胭脂醉頭牌。

無數鄉紳名流豪擲千金只為搏她紅顏一笑。

這麽號人,如今熱臉貼人冷屁股不說,竟還要被掃地出門?

出的還是自己的廂房?

她神色幾變,終是嘴角微卷,自嘲地笑了笑。

罷了。

她輕攏水袖,站起身來,扭頭給了墨玉笙一個“這人情債你可欠大了”的眼神,施施然飄出了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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