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細雨

第48章 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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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由慕容羽與沈清淵一道去中原樓複命。

無影尚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失控,手撕蕭翎天給沈清淵添堵,于是甘受別離之苦,決定留在羽莊。

無影将二人送至門口,倚着門框,笑眯眯地揮手告別。

沈清淵走到他身旁,攤開手掌,伸到他跟前。

無影擡手,作勢撫上他的掌心,裝瘋賣傻道:“怎麽,舍不得我啊?”

沈清淵對他的瘋言瘋語早已習以為常,他微微一錯身,躲開了某人的魔抓,面不改色道:“解藥。”

無影眯着雙丹鳳眼,對自己梁上君子的行為供認不諱,“清淵好眼力。”

沈清淵惜字如金道:“拿來。”

無影倏地收了笑,兩股濃眉高高攏起,臉垮得厲害,“你為中原樓賣命百裏,那老東西卻拿你作餌,屢次三番害你我涉險。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去。”

沈清淵淡然道:“盟主自有思量。”

沈清淵取了解藥,與慕容羽趕在晌午前抵達中原樓。

蕭翎天得了解藥,面不改色地将一番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好像以九州令做局,暗中放出風聲将禍水外引,使得慕容羽與沈清淵涉險的不是他一樣。

沈清淵性子清談,一向寡言少語,寒暄交際的重擔便都壓到了慕容羽肩上。

他經年在人精堆裏打轉,早已練就了一身即便面對城狐社鼠也能笑臉相迎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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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下,他卻覺得很是空虛疲憊,他忽然就很想快點回到羽莊,哪怕與墨某人鬥嘴幹架,都好過在此,與這些所謂的仁人君子虛與委蛇。

回來的路上,慕容羽眼皮跳得厲害。

他想起昨夜滿地的殘枝敗葉,疼得心肝亂顫。

每一朵落花,每一片碎瓦,可都是真金白銀換的啊。

他想起今早臨行時,無影不情不願掏出解藥時窩火又無奈的表情,以他乖戾的性子,保不齊又會去找那對師徒的茬以洩心火。

待到慕容羽步履匆匆趕回羽莊,他的表情簡直可以用見鬼來形容。

後院中,墨玉笙與無影正在……圍爐煮茶?

兩人相談甚歡,竟都沒留意到歸來的二人……

慕容羽一時以為自己積勞成疾,眼睛出了毛病。

元晦端着果盤正從偏屋出來。見到慕容羽與沈清淵,勉強擠出一絲笑打了個招呼。

無影聽到招呼聲,反應極快,幾乎是立刻從藤椅上彈起來,屁颠屁颠地跑到沈清淵跟前,“怎麽去了這麽久?可是那老狐貍又為難你了?”

邊說邊将他引到茶桌旁,毫不見外地将自己先前喝過的茶杯遞了過去,“先喝幾口花茶,解解暑氣。”

正這當,藥童領來一人。

那人一身灰袍,始終颔首垂眸。

他半跪在地,面上瞧不出一絲表情,畢恭畢敬對着無影道:“細雨參見主上。”

無影擺擺手,“起來吧。”

細雨起身,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座諸位。

無影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見外。”

細雨遂從懷中掏出陰陽簿,雙手捧着,送到無影跟前。在無影接過陰陽簿的瞬間,他擡眸飛快看了他一眼。

而後他躬身退下,默默立在一側,向無影逐一細說這段時間的江湖紀事。

無影一面品着菊花茶,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扣着桌角。待到細雨說完,他忽地放下茶杯,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春曉那丫頭……得了空,你替我去陪着她……說說話。那丫頭聒噪慣了。”

細雨低垂的眉角輕輕抽了抽,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主上,眼底似是有流光閃過。

他飛快地低下頭,答了聲“是”。

春曉和他都是無影從死人堆撈出來帶進鬼島的。

那時的無影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卻硬是憑着一副硬骨頭在弱肉強食的鬼蜮護了二人周全。

後來他生吞活剝了老鬼主,取而代之,将寝殿清空,十仗之內不許活物靠近,卻唯獨留下了他們二人。

平日裏無影寡言少語,寝殿裏便只能聽到春曉叽叽喳喳的百舌之聲,偶爾鬧得出格了,她便識趣地自賞幾個耳光。

便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在五年前的雨夜裏,被一群自诩名門正派的暴徒虐殺在閻王殿。細雨當時出島執行任務,躲過一劫。

後來,他聽說雨下了七天七夜也沒能洗淨閻王殿前石階的血跡。

細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擡頭看了一眼主上,只一眼便猶如吞下一粒定心丸,心裏無比篤定和踏實。

人人都道他家主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是個冷酷無情只懂殺戮的機器,只有他知道,天下之大再無一人比他家主人更情深義重。

他心心念念下的一盤大棋,也不過是為了數年前他親手撿回來的那個一口三舌的小丫頭。

無影一拂袖,“下去吧。”

細雨低聲道了聲“是”,正欲離開,無影忽然叫住了他,表情難得的溫柔。

“你跟着我多久了?”

細雨低着頭,脫口而出:“十年兩月零八日。”

影子輕笑道:“竟這麽久了。過了這陣子,你尋個地方隐姓埋名地過下去吧。”

細雨驀得擡頭,直直看向無影。

自他進門起一直低頭垂目,慕容羽這才看清他的正臉。

面容白皙,五官平淡,眼角眉梢吊着一股獨屬于文人墨客的孤傲,便是這身破舊的葛巾布袍也遮掩不住。

慕容羽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怎樣一個人得以在惡鬼堆裏打滾而出淤泥不染的?

細雨那近乎木然的臉上驟然泛起稀碎的情緒。

他克制地極快,低聲問道:“主上可是覺得……細雨已無可用之處?”

影子搖搖頭,“我視你為心腹,怎會嫌你無用?只是我已做人,便不想再放着你做鬼。你是我親手帶進鬼島的,如今我也想親手送你出去。”

細雨眼底動了動,低低道了句“屬下告退”。

他一路茍着身子,退到庭院盡頭,轉身消失在夏光中。

慕容羽望着那抹灰色的背影,一陣出神。不知為何,他竟從那單薄羸弱的背影讀出了股蚍蜉撼樹,螳臂擋車的孤勇。

正當此刻,堂屋傳來廚娘的吆喝聲,“青蓮宴已備好,請就席。”

墨玉笙從身後推了一把慕容羽,“看什麽呢?整個人魂不守舍的。中原樓果然風水不好!”

慕容羽收回視線,難得沒有跳起來掐架。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廚娘大約是遇上了天大的好事,看上去精神頭甚好,還別出心裁弄了個青蓮宴。以新鮮的蓮子,藕節,荷葉入菜,菜品清雅,爽口解暑。

廚娘将幾人迎進廳堂,嘴角都快咧上眉梢了。自己是攢了幾世的豔福才能紮進這麽個舉世無雙的公子堆裏?

做人得惜福,尤其是這等豔福。

廚娘十分足智多謀地替自己留了後招。她并不像往常一樣一股腦兒地将菜品全部上齊,而是由涼菜開道,将主菜,湯菜,主食依次搬上桌。

如此這般就能堂而皇之地從頭跟到尾,連元晦小公子都不能一言不合就将她請出門。

廚娘一面轉着眼珠飛快打着小算盤,一面豎起一對八卦的耳朵津津有味地偷聽幾人閑聊。

墨玉笙:“二位與什麽人結下了梁子,叫人大費周章地擺出個黃泉陣招呼二位?”

無影隐晦地看了一眼沈清淵,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還不是我們清淵,長得好看,成日招蜂引蝶。”

墨玉笙心知二人無意談論,便識相地轉了話題:“無咎,你之前說無影兄身上有種獨特氣味,你一聞便知是他。我現在就坐在無影兄身邊,怎麽我聞不出來?”

無影:“哦?慕容兄還會聞香識人?倒是說來聽聽,你聞到了什麽?”

廚娘默默移步到無影身側,作勢去斟茶。

慕容羽:“混着百裏香的血腥味。”

無影:“從前我每殺一人會用百裏香淨手。大概殺的人多了,百裏香也蓋不住滿身血腥,不想倒是長久停留在身上,成了揮之不去的體香。”

廚娘手一個哆嗦,不慎将茶杯碰倒。

她擰着茶壺,汗如雨下,一雙切菜快如閃電颠勺有如疾風的手仿佛是不聽使喚,抖如篩糠。

無影十分好脾氣地扶起茶杯,溫聲道:“菜何時能上齊?”

“馬……馬上。”

廚娘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拔腿就跑。

不一會兒,幾個本應出現在前店的藥童端着碗碟進了屋,再不見廚娘身影。

夏風自前店穿堂而過,一路卷着濃郁的藥香吹進廳堂,卻是蓋不住滿屋的酒氣,瞬間被壓下一頭。

席間,墨玉笙酒瘾犯了,幾次不着痕跡地偷摸上酒杯都被元晦不由分說地拍了下去。

元晦滴酒不沾,陪着墨玉笙一杯杯喝着茶水。

一旁的慕容羽可就沒那麽好心。

他十分高調地舉起酒杯,三句話不離個“酒”字,生怕戳不疼墨玉笙的心窩。

無影十分心領神會地端起酒杯,斜着半個身子與與慕容羽一下一下地碰杯,樂此不疲。

興風作浪這事,他最是擅長。

沈清淵獨善其身,自斟自飲。

酒過三巡,無影興致盎然,他驀得開口道:“墨兄可知上回我們去五毒山的途中遇到了誰?竟是——”

正這當,一名藥童捧着封加急密函匆匆闖了進來,将慕容羽連夜指回了遠在京城的慕容府。

無影與沈清淵也在青蓮宴後踏上了浪跡天涯之路。

——也就沒有人知道,無影那尚隐在喉間沒有出口的際遇究竟為何。

——也就沒有人知道,那捉人的命運曾在夏日的某個午後草草撩撥過墨玉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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