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陰影-4

第28章 陰影-4

兩個貨真價實的魔法天才窘迫地擠在一個破衣櫃裏, 就為了躲避普通人的追擊——這樣的荒謬事件如果并非親身經歷,迦涅都難以相信。

但這樣的事确實發生了,并且尚未結束。

外面的人片刻沒有動靜,似乎正在打量這凄慘地失去了半邊門板的衣櫃。

迦涅手上用力, 她必須準備好, 随時可以丢出煙霧瓶。

而後突然地, 篤的一下,木棍擡高, 穿過懸挂的衣物, 敲中衣櫃內壁。

阿洛一動不動。

篤, 又是一下, 篤篤篤,有節奏的敲擊,檢查的年輕人好像打算給自己找點樂子,玩鬧般地上下移動木棍,隔着衣服敲打衣櫃。

敲了片刻他就停手,似乎沒有打開櫃門繼續的意思。

或許這就算檢查過了,對方會偷懶, 放棄确認另外半邊衣櫃。這個樂觀的念頭同時出現在兩人腦海之中。

但下一刻, 木棍擦着虛掩的衣櫃門, 朝着門後的衣櫃內部戳來!

迦涅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驟停了:那人站在原地,維持着半邊櫃門閉合, 打算這麽繼續檢查下去,會被發現!

阿洛卻陡然一側頭一收手臂, 與迦涅嚴密貼合着壓向衣櫃角落。

木棍擦着他的右耳, 篤,又是一下, 戳中了衣櫃內部,但也戳了個空。

這一閃避阿洛的反應極快,驚險卻精準,仿佛游刃有餘。但迦涅聽得到近在咫尺的劇烈心跳,怦怦的鼓動一聲比一聲急促。

他也緊張,而且緊張的程度和她不相上下。

而兩人甚至沒有松口氣的餘裕,因為吱呀一聲,衣櫃的幸存的左半邊門終于還是動了起來,即将被徹底打開。

“該死,窗原本是鎖着的!他們從屋頂逃了!”

搜查雜物的另一人這時失聲驚叫。

“你看,有腳印,還有血跡,沒錯了,肯定是從這邊跳下去了。”

迦涅陡然意識到,剛才阿洛用利刃開窗,跳上窗臺才下來,恐怕都是故意留下破綻,就是為了引導來搜查的人自己發現。

衣櫃外的人聞言立刻轉身,和同伴一起去查看窗戶那邊的情況了。他們很快發現了被砍斷之後,扔在地上的窗鎖。

“他們從屋頂逃了!快追!”

忙亂的足音和叫喊聲頃刻之間就下樓遠去了。

衣櫃裏的兩個人卻像是還沒反應過來,謹慎地等待着,害怕還有伏兵會回頭殺上來。

過了片刻,仍然一片寂靜,阿洛猛地松開迦涅,靈活地一貓腰鑽出了衣櫃,因為走得有些忙亂,他直接脫離了夜幕紗巾的遮蔽,到了外面才想起來還要隐藏身形,只能駐足等迦涅跟上來。

“走。”

‘夜幕’重新隐匿了兩人的身形,他們一前一後錯開半個身位,輕手輕腳地回到二樓。

迦涅住過一晚的客房門大敞,裏面被翻了個底朝天。半個人影都沒。

剛才那兩個搜查的年輕人一通大喊大叫,酒館裏的人幾乎清空了,通往底樓的路頓時暢通無阻。

他們就像是玩踩影子游戲的孩童,阿洛在前,迦涅緊跟在後,躲在同一塊紗巾之下,小心地繞過酒館底樓的凳子桌子,從吧臺邊和亨特大聲争吵的鎮民眼前經過,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人卻一無所覺。

兩人就這麽緩慢卻無人知曉地,一步步靠近酒館正門,悄然走了出去。

一離開酒館,阿洛立刻反手抓住迦涅的手腕,拉着她就是加速一路小跑。

他娴熟地挑沒人的路線,鬥折卻通暢地穿過廣場,拐進小巷,東穿西折,繞了一個大圈子,到了與幽隐教堂同一片區的街上停下。

而後,他們注意着來往的行人,小心地爬上一輛空置的貨運馬車,踩着車頂登上民房屋頂,躲到某家後院蘋果樹的樹蔭裏,終于算是找到了一個視野開闊、又有遮蔽的落腳點。

“呼……”

兩人調整着急促的呼吸,下意識看向對方,竟然都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

迦涅仍舊習慣性一手緊緊抓着夜幕紗巾,防止它掉落。這麽一對視,她驀地意識到阿洛還牽着她的手。她面無表情地抽手,阿洛立刻松開她。

她就當什麽都沒發生,略微撩起紗巾打量美人魚酒館那邊的狀況。

酒館外牆上多了一團巨大的圖案,隐約是眼睛的形狀。

惡魔之眼。

“我從地牢裏消失,你也不見了,你過夜的房子外面還多了那麽一幅顯眼的塗鴉作品,看來我們很快也會有自己的通緝令了。”阿洛心态良好,見狀甚至開了句玩笑。

迦涅對此不做評價。她過了片刻才說:“擺脫追兵,你好像很有經驗。”

剛才那個狀況,如果只有她一個人,或許可以依靠夜幕僥幸躲藏,卻絕對沒法立刻想到怎麽制造假線索,将追兵往錯誤的方向引導。

阿洛輕笑:“一個身上沒幾個銀幣,被大家族公開驅逐的學徒,開頭幾個月可是很難熬的。”

頓了頓,他的聲音低下去,紗巾灰色的陰影恰好掩飾了表情微妙的變化:“而且,從小我就很會捉迷藏。”

迦涅一怔,他卻已經跳過這個話題,徑自給她分配任務:“注意一下過往行人的影子,我看廣場更遠處的,以那邊那棟藍色門框的房子為界線,你看下半靠近這裏的。”

說完,他就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單筒望遠鏡,仔仔細細地觀察起來。

她很想反駁為什麽是他布置任務,但這确實是眼下最大的謎團之一。最後她只能翻了個白眼忍了。

正如同太陽升起後會落下,人站在光裏就會有影子,這個道理理所當然地成立,簡單得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因為這樣,撇開站立等待之類百無聊賴的時刻,很少有人會時時刻刻注意他人和自己的影子。

迦涅和阿洛沉默地看着廣場上來往奔忙的鎮民。

或許因為一到夜晚只有巡邏隊結伴出門,白天的甘泉鎮反而比之前更加熱鬧。美人魚酒館外很快圍了好幾層議論紛紛的人,氣氛一度激烈得幾近失控,還是雷夫鎮長從市政廳跑出來,才勉強控制住了局面。

散開的鎮民采購的采購,巡邏的巡邏,去幽隐教堂祈禱的人更是不少。

等廣場上再度平靜下來,迦涅和阿洛交換眼神,彼此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問題遠比他們預想得更為嚴重。

竟然不止一個鎮民的影子不完整。

或是和老亨特那樣缺失頭部,或是腦袋被剪刀從耳朵斜切了一部分,甚至有誇張的影子直接沒有上半身。

而更多人的影子遠看沒有問題,只有走近了或是拿望遠鏡盯着打量,才會發現和主人不完全一致的細節:失蹤的帽頂,少了一塊的發髻,諸如此類……

“影子完全沒有問題的人竟然是少數。”迦涅喃喃。她不由自主往樹蔭外挪了一點,冒險從紗巾下探頭,快速查看自己的影子。

幸好,沒有問題。

阿洛收起望遠鏡,冷靜地分析道:“甘泉鎮居民的影子為什麽出問題?這是第一個問題。從魔法理論的角度,你有什麽高見?先從影子在魔法層面上的意義來說。”

他這麽一本正經地詢問她的學術看法,迦涅反而有些不适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不在嘲諷,而是認真地詢問她的意見。

收斂起一瞬間微妙的情緒,她淡然回答:“肉|體,靈魂,精神,三者組成構成生命的三角。

“靈魂是生命的起點,源于靈性之海。

“軀體順應靈魂成型,是靈魂的容器也是牢籠。

“肉|體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體驗,也就是人們稱為情感、記憶、知識的這些東西,它們組成精神,塑造精神,卻不等同精神的所有。因為擁有肉|體,靈魂與靈性之海失去了聯系,而精神就是靈魂與靈性之海維持溝通的紐帶。”

“先有靈魂,而後才有肉|體和精神,靈魂決定了身體和精神能夠擁有的形态。這些是古典魔法理論基礎中的基礎,你總不會全忘了吧,”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我知道你現在似乎對這個理論有一些看法,但請你先保持沉默等我說完。”

他笑了,單手撐着額角看着她,另一邊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而在這個理論體系下,比較大衆的解讀是這樣的。影子它存在,卻又不像血肉之軀那樣觸碰得到,可以視作精神的具象體現。說得形象一些,就像肉|體是靈魂的容器一樣,影子也可以視作精神的容器,或者說……一部分精神的容器。

“所以很多邪惡的術法,比如惡魔魔法中的惡咒,就會針對影子下手。因為只要影響它,就可以影響影子主人的精神,甚至于說肉|體和靈魂。”

阿洛安靜地聽她講到這裏,終于開口:“這些我都知道,有沒有比較小衆的解讀?”

迦涅沒忍住瞪他一眼:“玻瑞亞不同地區,也有許多不同與影子有關的傳說,不少是大災變前的神話種族遺留下來的。比如精靈族就是沒有影子的,所以影子在他們的認知裏反而是邪惡、不潔淨的存在。”

阿洛又插話了:“哦對,信使确實不喜歡影子,上次多米恰好飛到我的影子裏,尖叫得吓我一跳。”

妖精是精靈族的從屬亞種,保留了相當多的精靈習性。

“矮人似乎對影子沒什麽講究。龍飛翔時投下的影子被視作不祥之兆。與惡魔相關的傳說裏,除了剛才已經提過的惡魔魔法,惡魔族似乎能夠在這個世界和影子的國度之間穿梭,也經常戲弄扭曲其他生物的影子,至于影之國是什麽樣子……”迦涅聳了聳肩,“惡魔絕跡了,所以沒人知道。”

說了那麽一大通魔法理論,迦涅有些口幹舌燥,暫時停住。

阿洛立刻笑眯眯地摸出一個玻璃瓶遞過來,她擰開,竟然是姜汁汽水。

“昨天順手從亨特那裏拿的,呃……要來的。”

迦涅沉默地喝了幾口汽水:“所以我說的這些有用嗎?”

“說不定很有用。異世界有不少在玻瑞亞已經絕跡的東西,比如精靈和惡魔之類的,或者類似的存在。多知道一些事總沒錯,不是嗎?”

奧西尼家學徒們被迫瘋狂學習各種知識,往往就是因為家主伊利斯這麽一句輕巧的話語:

多知道一些總沒錯。

迦涅沉默地看向別處。她很懷疑她剛才說的那些阿洛其實全都知道。

阿洛眸光閃了閃,若無其事地繼續讨論:“甘泉鎮居民的影子變成這樣有多久了?這是第二個問題。”

迦涅于是也順着他的話頭說下去:“這個小鎮明明有好幾百人,我和你都會偶然注意到的細節,竟然到現在都沒有人意識到。這也不正常。”

阿洛颔首:“這是第三個問題。”

“不對,是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問題,還是意識到了就會忘記——”迦涅臉色微微一變,“甚至消失?”

“要确認你這個假設,只要找老亨特或是随便哪個影子有問題的人,讓他們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了。”阿洛稱得上冷酷地說道。

迦涅訝然看向他。

現在他們面臨的疑問太多,失蹤的人、缺失的影子、惡魔魔法、漂流物,還有失蹤的露露……事件重疊雜亂,謎團衆多卻缺乏交集,而他們又因為無法使用魔力,欠缺理清每個謎團的手段。

拿鎮民當實驗品雖然殘酷,而且可能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卻無可否認,是一個可貴的、可以立刻付諸實踐的辦法。

這個方案也确實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她沒想到阿洛會這樣将它說出來。

他見狀聳了聳肩,淡然地補上一句:“但是當然,我不可能那麽做。”

迦涅嗤笑。哦,原來是怕她堅持要那麽做,索性先抛出這個缺乏人性的方案否決掉。

她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不能一直在這裏坐着。我要去幽隐教堂看看。你打算怎麽行動?”

“我很想打聽一下失蹤居民消失前後有沒有異狀,但現在這狀況,估計不太可能,鎮子太小了,哪怕易容也很難騙過去。”

阿洛說完,轉頭朝幽隐教會尖頂的方向一擡下巴:“我們先跟着祈禱的人混進教堂看看?或許可以偷聽一下他們的祈禱。”

接近午飯時間,進出幽隐教堂的人比早晨明顯減少。迦涅和阿洛披着夜幕紗巾,等到一個空隙,就悄然從正門踏入了甘泉鎮的幽隐教堂。

教堂呈長方形,共兩層,天頂漆成深灰藍色,玻璃用珠光暗色塗料塗抹,只有細微的日光能透進來,即便在白晝,也讓人仿佛行走在多雲的夜晚。

走道兩側沉默站立着兩列細長高挑的柱子,像一根根純白色的蠟燭。

灰白漸變的半透明紗幕從高高的牆頂垂落,遮住了牆面,只在通向二層的樓梯處挽起。若隐若現的微光在帷幕後閃爍着,仿若霧氣深處的一座座燈塔。

踏進教堂的信徒無不低垂着頭,排成一列,看着地上黑色的石磚行進。

走道的盡頭便是輕紗阻隔的祭臺了。帷幕女士的雕像站在祭臺後方,祂的面貌永遠隐匿在重重帷幕之後,站在象征塵世的這一側只看得到模糊的輪廓。

眼下只有一對夫婦站在祭臺前小聲祈禱。他們的聲音在空闊的殿堂內部擴散,撞上有寂靜效果的紗幕,沒有回音,悶悶的,像是從遙遠的水下傳來。

兩人走到祭臺邊緣就謹慎地停下。

祭臺上确實擺了兩個燭臺,但藏在帷幕後看不清楚。貿然深入祭臺後方并不明智,那裏往往有警戒的機關。

迦涅看向阿洛,進來之後他就掏出了那枚漂流物偵測靈擺。和之前一樣,一半黑曜石一半機械部件的靈擺胡亂擺動着,并沒有因為進入教堂有任何特殊的反應。

阿洛帶着疑問意味地沖她擡起眉毛。

迦涅搖了搖頭。

至少現在,她沒能發現任何異常的魔力波動。

幽隐教會的設施內部當然有許多魔法運轉的氣息。她察覺了數重安定精神、隔絕外界喧嚣的環境魔法,都是幽隐教堂該有的布置,一般依靠鑲嵌在建築物內部的魔法機關維持。

而即便這裏的環境魔法真的有什麽問題,幽隐教會的傳承本就擅長隐匿,比普通的法術更加難以細致地偵測解讀,即便是迦涅也未必能察覺。

阿洛摸出紙筆,在她眼前寫:晚上想辦法闖進來,到神官居住的區域看看?

迦涅卻沒搭理他的提議,手肘一翻頂了頂他,示意他擡頭看,動作有一些僵硬。

阿洛擡頭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通向二層的樓梯上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美麗女性,頭披紗巾,是幽隐教會神官打扮。

這位神官面帶微笑,只站了片刻,便默默無言地轉身登上階梯。她走得很慢,但儀态優雅從容。

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樓梯轉角的時候,白袍女人突然停下,再次回眸,準确地看向迦涅與阿洛所在的方向,朝他們點了點頭。

這下兩人無比清楚地意識到:

她确實能看到他們。

而且,她好像在邀請他們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