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詛咒-4
第32章 詛咒-4
雷夫·費米擔任甘泉鎮鎮長已經十五年有餘, 對住宅進行過兩次大規模改建。
尤其是廚房和倉儲區域,六年前擴建一次,原本低矮的兩層傭人生活區打通為一層,整日熱氣袅袅的廚房更加明亮潔淨了, 鎮長家的仆役們也住得更舒服了。
這是衆所周知的事。
罕有人知的是, 鎮長家在大改造之後, 內部依舊保留了一部分舊有建築格局。于是房子裏就多了不少從外部無從察覺的區域。
例如一些在夾在新舊牆體中的走道,又比如在鳥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房間。
迦涅和阿洛面前的就是那麽一間不該存在的幽靈房間。
與其說是房間, 将它形容為是個稍深的長方形壁櫥也絲毫不過分。天花板低得觸手可及, 正對窄門的牆上有一扇可以忽略不計的方形小窗, 原本面朝後院的水井, 但用木板釘死了。
窗戶下攤着一張床墊,幾乎将屋子的空間全部填滿了。
露露·萊諾克斯就躺在那裏。
她還穿着便于隐秘行動的鬥篷,兜帽下方露出半張臉,在酒紅色的淩亂發絲襯托下蒼白得病态。
阿洛踩着床墊側逼仄的縫隙走過去,俯身在露露的鼻端和頸側搭了搭手指,明顯松了口氣。
“伊蓮封鎖全鎮的第二天晚上,巡邏的小夥子發現了外牆上的惡魔标記, 我趕過去之後, 在糧倉隐蔽的小角落裏發現了萊諾克斯小姐。我把人支開, 偷偷把她背了回來,”雷夫站在門外, 越說越心虛,聲音低了下去, “然後這兩三天她一直在這裏, 沒有醒過……”
阿洛并不作答。他繼續向前,貼到小窗前, 逐條叩擊木板。
最下方的木板明顯有些松動。
他雙手抓住木板邊緣,雙臂連帶着肩背用力,竟然硬生生連着釘子,把這塊木板拔了下來!
雷夫見狀頓時沒了聲音。再一看,小窗玻璃的底部塗抹着紅褐色的古怪圖案,他更是面現驚恐:“這是!”
卻沒人回答他。
床側實在沒空間再站第二個人,迦涅直接爬到了床墊上。她略微掀開露露的兜帽,仔細檢查她的情況。
即便身邊一下子多了兩個人,露露也沒有被驚醒。她閉着雙眼,額角見汗,緊咬着牙關,像在昏迷中時刻不停地與看不見的敵人較量。
“阿洛。”迦涅忽然叫了一聲。
阿洛原本在檢查窗戶上的标記,聞聲轉過頭來,他明顯怔了一下。
摘下了兜帽,露露身上的異狀也徹底暴露在了兩人眼前:
她酒紅色的發間多了一對小小的黑色犄角,表面有淺淺的螺紋,與山羊角乍看相似,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
古老畫卷中的一部分惡魔族就擁有這種形态的犄角。
“她現在這樣子,在身體層面非常接近神話物種。”迦涅輕聲說着捧起露露的手。
露露的個頭不高,她的手也比迦涅要小上一圈。她擅長幻術和環境魔法,平時也總是變一些有趣的小魔術,對自己的雙手也向來精于保養。
但現在,露露食指拇指的指節和指腹滿是傷痕。指節上的傷口小而淺,還有木刺嵌在肉裏,指腹則赫然是咬出來的深痕。
迦涅小心碰了碰露露傷口鮮血凝結的地方。熟悉的灼熱感瞬間擊中她,一同襲來的還有強烈的沖動:
她想把露露立刻甩開,離她能有多遠就有多遠。
迦涅深呼吸,克制住對惡魔魔法氣息的本能反應。她擡頭看向玻璃上深褐色的印跡,與阿洛沉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露露真的擁有惡魔魔法傳承,并且因為未知的原因失控顯露出惡魔的體征。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神話生物的每個吐息、每一寸血肉都充滿了魔力。露露現在的狀态比起人類,更加趨近惡魔,她的血也含有少量魔力。
迦涅和阿洛可以想象出這間房中發生過的事:
被困在這裏的露露短暫清醒過,她的狀況非常糟糕,不足以脫困,或許連坐起身都要耗費渾身的力氣。最後她只能靠在牆上,艱難地将手指探進封窗的木板後,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畫了傳訊的符號。
那魔力訊號極為微弱。阿洛放出的機械鳥衆多,僅有其中的一只在巡回的第二日偶然捕捉到了,立刻返回主人身邊報信。
由機械鳥帶路,兩人立刻從糧倉趕到鎮長家附近。然而由于建築物內外結構不同,兩人找不到露露遺留的标記。
于是就有了直闖雷夫起居室、直接擊潰他心理防線的事。
“萊諾克斯小姐……是惡魔之子嗎?”雷夫鼓起勇氣問。他顯然之前已經發現了露露身上的異狀。
阿洛面無表情地掃了鎮長一眼。雷夫立刻閉嘴了。
“準備讓露露休息的新房間,正常的、符合大衆定義的房間。怎麽和仆人解釋你自己想。不要想着逃跑,我已經在你身上放了監視的小東西。如果你打算趁機向伊蓮投誠,或是有任何小動作——”
阿洛适時停下,向雷夫笑了笑,沒有說下去。
雷夫抖抖索索地離開了。
迦涅剛剛一直将手掌搭在露露額心,閉着眼睛感受對方體內魔力的波動。這時她終于睜開眼,不鹹不淡地來了句:“在他面前,你倒是很有魔導師的氣派。”
阿洛聳聳肩,命令雷夫時身上的淩厲威壓瞬間就消失了。
“你真的有可以實時監視他舉動的裝置?”
“沒有,我騙他的。”
迦涅對相信了這家夥一秒的自己大感無語。
“如果鎮長先生離開我們超過一定半徑,差不多就是這座宅子走到頭的距離,他身上的糖果炸彈就會爆炸,那漂亮的彩色煙霧足夠讓我們發現不對了,”阿洛沒有多解釋自己層出不窮的小手段,詢問道,“露露情況怎麽樣?”
“她的魔力基盤其實還是和我們一樣,無法連通靈性之海,但她現在的身體形态已經不受控制,無視她的意願維持這種形态,瘋狂耗費她體內儲存的魔力。”
阿洛安靜地聽着,沒有問迦涅什麽時候猛補了這種偏門魔法醫療知識。
“等露露體內的魔力用完了,就會開始透支生命,所以必須立刻補充靈性。”迦涅摸出了一瓶強力靈性藥水,正在與瓶口封蠟搏鬥,擡頭一看,阿洛雖然看着她,但綠眼睛有些失焦,明顯走神了。
她頓時沒好氣起來:“喂,幫忙。”
兩人配合着給露露灌了靈性藥水。
“轉身,站到門口去,我再檢查一下露露身上別的地方。”
除了手上的傷口,露露肩膀和腰腹還有多道被光暗法術灼燒的傷痕,大約是在與伊蓮的戰鬥中留下的。神官留下的傷口治療起來十分棘手,普通的治愈藥水根本無效,需要專門調配藥劑,配合着魔法一同修複。
迦涅正在整理露露的衣服,紅發法師低吟了一聲,突然睜開了眼睛。
露露上挑的貓眼此刻隐隐發紅,虹膜還是原本的灰色,但瞳仁縮得極小,幾乎成了一條水滴形的線。
鮮明的寒意在與露露對視的那刻蹿上後頸,迦涅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扶住牆面才沒跌倒,卻撞到了阿洛的後背。
阿洛聽到動靜立刻回頭,手臂一張就把迦涅拽到了自己背後,随後與她一起退到了小房間門外。
露露僵硬地坐起身,呼吸急促,豎瞳形态的眼睛朝着兩人的方向來回挪動。半晌,她才放松了些微,抓住自己的胸口喘着氣:“真的是你們……?”
“露露?”阿洛試探地呼喚。
“我現在……這樣子,大概吓到二位了。”露露擡手碰了碰發間初具規模的犄角,虛弱地抱緊了雙臂,盡可能靠着牆坐直了。
阿洛和迦涅都謹慎地沒有靠近,但也沒有表露出敵意。
露露見狀反而有些欣慰。她似乎更怕他們離自己太近。随着靈性藥水起效,她的臉色比剛才好轉了許多,神智也徹底清醒。她快速打量四周:“這裏的事,你們知道多少了?”
迦涅率先發問:“雷夫·費米請你掉包偷走神官伊蓮的燭臺,但到雷夫手裏的燭臺失去了效果。那天晚上還發生了什麽?”
露露像是敬佩她一下子直奔重點,笑了笑:“我偷走的就是伊蓮用的那個燭臺,我很有自信。說來慚愧……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失手的。
“那天晚上我又潛入教堂,原本只是想尋找那個燭臺,結果正撞見那位伊蓮女士在墓園準備魔法陣封鎖甘泉鎮。”
“然後你們就打起來了?”
露露扶着牆站起來,聞言嘆了口氣,抱怨似地說:“我最讨厭和人打了,如果能躲我怎麽會打?是我想逃出鎮報信,她卻一副要滅口的架勢,直接沖了過來。”
也就是說,四天前,伊蓮在晚餐會時察覺了雷夫請來幫手,于是立刻采取行動。
對甘泉鎮的封鎖從一開始就針對的是外來者露露,防止她出去報信、阻礙伊蓮完成她想做的事。
露露伸手按着身上聖痕的位置苦笑:“不愧是前引路人,只憑幻術根本逃不掉,壓制得我連報信的法術都用不出來。為了活命,我只能用上了一些……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用的法術。”
迦涅和阿洛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追問下去。
露露卻不打算避諱,她的語調稱得上愉快:“我受傷不輕,還成了這鬼樣子,但也沒讓她好過,還等來了救兵。現在伊蓮很難走出幽隐教堂的地界吧?我的惡魔之眼位置都不是随便選的,兩邊夾擊盯着,她沒法離開教堂胡來,否則身上的詛咒就會進一步惡化。”
鎮上的那兩個惡魔之眼标記竟然出自善意,是對伊蓮的震懾和鉗制。
“那之後的事你們大概也知道了,我昏倒之後倒黴地被鎮長撿回來,他不敢殺我,不敢把我交給伊蓮,卻也不敢放我出去。現在鎮上情況有沒有好一點?”
露露竭盡全力,以為限制住伊蓮的行動就能緩解局面,但是……
迦涅為難地斟酌着詞句,阿洛卻已經開口了:“伊蓮困在教堂的這段時間,依然有人失蹤,所有人影子的問題也在擴大。”
露露一愣,原本輕松釋然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
“既然伊蓮是在墓園發動魔法陣的,陣眼在那裏的可能性很大,無論伊蓮想幹什麽,只要能解開封鎖,對上引路人我也不會輸,”迦涅看了阿洛一眼,“來不及等你的探測裝置回來報信了,必須盡快去墓園看一看,你最好再做一個道具帶着。”
之前失蹤的人都是在夜裏出事的,現在距離日落還有幾個小時。只要找到潛入機會,她可以慢慢地在墓園裏搜查。讓阿洛臨時再制作一個小道具輔助也不是問題。
阿洛想了想說:“你的那件寶物在幽隐教會的地盤上不起作用。伊蓮會立刻發現,得有人牽制住她。”
“你一個人去找她會有點可疑,她會立刻懷疑我是不是另有計劃。那麽幹脆讓費米先生發揮一下作用。比如帶上那個燭臺主動去祈求原諒。”
阿洛聞言,眼睛驟然急促閃爍起來。
他側着頭自言自語:“等等,現在我們讨論的前提是,無論費米這裏的燭臺是不是伊蓮當初用的那個,伊蓮都有辦法讓異常繼續,達成她未知的目的。
“伊蓮并不知道露露就在費米這裏,她不怕我們從露露這裏得知真相很正常,但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編了一個故事讓我們幫她尋找被偷走的燭臺?”
迦涅和露露聞言都怔了一怔。
迦涅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接受了她的請托,我們肯定會先向鎮長求證,她卻好像根本不怕我們得知事情的另一種經由。只要費米先生拿出那個偷來的燭臺,他的說法就會變得更加可信,我們就會再次懷疑上她。伊蓮很缜密,她不應該料不到。但為什麽?”
一拍心跳長短的寂靜。
兩人視線相碰,異口同聲:
“她在拖延時間!”
“她需要的是時間。”
與此同時,狹窄的過道盡頭陡然傳來咚咚的疾跑聲。
“不好了,”雷夫喘着氣跑來,“伊蓮打開了教堂門,在臺階上舉行大祈禱儀式祈求帷幕女士的垂憐,只一會兒就聚集了好多人,我根本攔不住!”
雷夫在前面帶路,迦涅和阿洛緊随其後,穿好鬥篷的露露跟在最後,一行人沖進底樓的大會客廳。
正對廣場的窗邊已經站了一排的人,鎮長夫人,費米家的孩子,男仆女仆。
他們全都呆呆地望着窗外,頭仰起來,看向廣場上方的天空。
秋日午後的太陽懸在高處,白色的光焰劇烈熾烈地點燃了整片天幕。又或者說,清洗着天空。
這個季節天空濃烈深邃的藍宛如劣質水彩塗料浸入流水,倏地褪去了,雲朵也被沖走。
蒼白得刺目的天空之上,只剩一輪漆黑的太陽。
太陽在小鎮的幽隐教堂高高的尖塔正上方。
有光就有陰影,塔樓和教堂的影子遮蔽住臺階,向外繼續延展,在廣場上切割出一個黑色的三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臺階頂端,手裏托着一個銀質燭臺,身後身周擺放着、點燃着一圈形狀大小各異的燭臺。
最早來到教堂外的鎮民驚愕又幾近癡迷地看着陡然降臨的不可思議圖景。
不知道是誰率先垂下頭,臺階下的衆人開始祈禱,就像站在輕紗遮蔽的祭臺前對着帷幕女士祈禱那樣,謙卑地壓低脖頸,贊美降臨的神跡,感謝祂的注視。
只有站得更遠的人——比如在鎮長家會客廳窗邊的人才能看到,塔尖落在廣場石板地面上的陰影正在緩慢卻明确地擴張。
三角形的影子宛若生長中的尖芽,朝前、朝廣場中心推進,頭部逐漸擺脫尖細的輪廓,橫向舒展,露出真正的輪廓。
兩側線條還有些歪斜,但已經初具規模,渾然就是一扇成型中的大門。
“影之國。”一片屏息凝氣的死寂之中,露露的低語分外地清晰。
伊蓮正在開啓通往影之國的門。
怎麽做到的?為了什麽?
這些疑問在此刻都毫無意義。
“門還沒完全成型,來得及!”阿洛一聲低喝,語速極快地吩咐,“鎮長,如果你希望甘泉鎮見到明天的太陽,下跪胡攪蠻纏、動用你在鎮民中的人望,手段無所謂,疏散所有人,讓他們立刻離開廣場!”
雷夫臉色慘白地讓家人去地下室避難,在家門口來回猶豫了片刻,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阿洛沒空留意鎮長內心的掙紮,他已經轉向露露。不等阿洛說話,她就幹脆利落地往下一扯鬥篷兜帽:“我現在就可以,伊蓮要維持儀式,對付起來沒那麽困難。”
迦涅卻搶先說道:“不,你去把伊蓮之前布置魔法陣的那片墓園毀掉。如果那之後封鎖還沒解開,就繼續找陣眼。”
露露怔然看着這個和她并不算熟悉的隊長:“由我來……可以嗎?”
阿洛同樣驚訝,他從儲物袋裏掏東西的動作都不由停了半拍。
“現在只有你能調用少許魔力,我也相信你比我更擅長處理環境魔法。頂尖環境魔法專家,你的履歷上是這麽寫的。”迦涅平靜地說着。
“那就交給我吧,隊長。”露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阿洛不多話,配合地将幾瓶靈性藥水,還有兩個看着就很可疑的金屬方塊交給露露。那是以魔石為燃料核心的爆|炸|物。
露露拿了東西轉身就走,不多廢話一句。她穿進鎮長宅第走廊的陰暗處就不見了。
“所以在露露成功之前,接下來就要靠我們兩個了。”阿洛吹了個口哨,表情漫不經心的,低頭檢查火槍裝填情況時卻認真極了。
這把武器原本在進鎮的時候被雷夫沒收,現在理所當然回到了他的手裏。
阿洛拔出了武器,迦涅自然不會空手。她在魔法儲物袋裏抓住了一樣東西,倏地向外拉。
随着她的手臂上揚,一道燦爛的金色輝光劃過兩人之間,璀璨的光塵散逸,點亮了門廳。
她的手裏多了柄半人高的短矛,通體盤旋镌刻着細密的龍魔法符號,白色矛身,白色矛頭,只有矛頭的尖端染了一抹流動的金黃。
——晨息。
奧西尼家先祖在征戰中使用過的戰矛,附有強大的光暗魔法符文,經常出現在魔法史刊物‘玻瑞亞現存最古老的十大法杖’之類的名單之上。
晨息非常适合施展包括光暗魔法的龍魔法,但同樣能夠作為純粹的矛使用。迦涅左右轉動腕部,适應了一下這件家族寶物的手感。
阿洛清點完身上的魔彈,一手按上鎮長宅第的正門。
他側眸看向迦涅,綠眼睛亮得驚心動魄:“準備好了嗎?”
迦涅嗤笑,高高擡起下巴:“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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