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詛咒-3
第31章 詛咒-3
半晌沒有回答。
阿洛手上終于停下來, 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撐着臉頰,眼睑半阖着,竟然像是就這麽坐着睡着了。
“裝睡就是你的回答嗎?”
銀白的眼睫微動, 她淡然啓眸, 不躲不閃地迎上他的注視。
阿洛的發色深, 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黃的虹膜上,對比鮮明得讓他怔了一下。
“我沒有理由回答你。”迦涅平靜地說。她略微移動視線, 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測器。
只是眼球稍有轉動, 她的眼睛裏立刻再無他的身影。
很正常, 他的倒影也好, 別的東西也好,終究都只是浮掠過她的視野,無法停駐,留不下多餘的痕跡。
阿洛啞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練地兩手各持一件細巧的工具,開始組裝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沒過多久,他又突如其來地抛來一問:“伊利斯突然從公衆視野中消失, 也與傳承的代價有關?”
迦涅這次沉默得更久。
就當阿洛以為她要将緘默貫徹到底的時候, 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 她卻直接起身:“快點。不然我先去鎮長家了。”
他不僅沒有加快動作,反而突然擡頭, 愕然看着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着他的視線也望過去。
一只灰撲撲的鉛色機械鳥盤旋了一周, 越過圍牆, 朝着阿洛飛撲下來。
※
“老爺,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 讓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
雷夫·費米在起居室煩躁地來回踱步,揮退了來詢問他是否下樓吃點心的女仆。
等門小心翼翼地合攏,他又突然想起什麽,面上閃過惱火的神色。他急忙一個箭步過去抓住門把手,想要搶着女仆沒走遠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門把手紋絲不動。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褲子上擦了擦虛汗,重新試圖開門。
還是一動不動。
門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為了結實木門的一部分。
雷夫吓得連退了兩步,鏡片後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驚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變得陌生的房門,大氣不敢出,等了幾秒,他飛快地轉頭腦袋,在房間裏看了一大圈。
什麽都沒有。
但是他攤在窗邊寫字臺上的信件……好像和剛剛有哪裏不一樣了。
雷夫瞳仁驚恐地擴張,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嘆息。
在他的背後。
“啊!!”雷夫驚叫一聲,朝旁邊跳開。
他的腳卻僵硬得不聽使喚,笨拙地絆到地毯,他當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顧不上疼痛狼狽,手腳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個聲音又嘆氣。雷夫不敢回頭看,跌跌撞撞地一邊往前爬,一邊試圖站起來。還沒挪出一步,長袍衣角和一條腿就斜插進他的視野,将他的路擋住了。
然後,一個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來,擡手先替鎮長先生正了正跌飛下鼻梁的銀絲邊眼鏡。
“費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幾個問題。”黑頭發綠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對他說。
是那個和通緝中的短頭發女法師一夥的外鄉人,從市政廳地牢離奇消失的家夥!
“你——!你……”雷夫擡高嗓門,“來人!”
“沒用的,這間房間現在無論發生什麽,外面的人都沒法發覺。不信你再試着叫兩聲,”阿洛适時停頓,給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時間,甚至笑笑地鼓勵他,“再大聲點,加油。”
雷夫嘶聲喊了兩句,平時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探頭進來的仆人們卻毫無反應。冷汗從後頸流進衣領深處,他明白這個黑發法師說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進地牢裏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這身材颀長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識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師似乎不太一樣。從他的體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擊性。
雷夫面色慘白地站直了,試圖讓自己在對方面前顯得不那麽矮小:“你想問什麽?”
“先在行游商人那裏看中燭臺的人是誰?又是誰先提議使用燭臺消除鎮民痛苦的記憶?”
清脆卻冷淡的女聲在雷夫右後方響起。又是背後。他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發抖得爆炸了,随即才發覺這嗓音頗為熟悉。
白發金瞳的年輕女士同樣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從他的視覺死角繞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點頭:“又見面了,費米先生。”
“奧西尼小姐……”
“請回答我的問題,”迦涅·奧西尼頓了頓,看向一旁被鎮長一番大逃亡動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說。”
雷夫的視線在這兩個人之間來回挪動。黑發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臉無害,但一想到他剛才是怎麽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對他又是惱恨又是懼怕。
相比之下,不茍言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讓人安心的那一個了。
“我說,我說……”雷夫縮在長沙發遠離兩人的一側,一邊喘氣一邊組織語句,“燭臺是伊蓮買的,儀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識到之前他沒有和迦涅說過燭臺的儀式。
“你之前給奧西尼小姐的說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蓮女士講述的事情經過裏,鎮長先生你才是那個貪婪的壞人。”阿洛适時出聲。
鎮長立刻明白了狀況,一咬牙承認了:“沒錯,之前我确實沒有對奧西尼小姐說實話。畢竟……我身為鎮長,主動惹來禍事,我不想讓人知道。”
迦涅不為所動,再次重複問題:“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燭臺,伊蓮女士搶先一步買下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惱怒地叫了一聲:“她說謊!”
見迦涅毫無反應,他有點讪讪的,繼續說:“伊蓮用那個燭臺舉行儀式,也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知道我一直為怎麽解決陳年舊事煩心,是她告訴我或許有方法。”
“麻煩詳細描述一下那個儀式。”
“每次都是晚餐會最後,伊蓮女士會到餐廳邊上的小房間裏等着,讓大家一個個進去。就像是在教堂裏聆聽忏悔一樣,聽大家禱告。我在外面偷偷看過,她每次都是拿起點着全新蠟燭的那個燭臺,趁祈禱的人低頭,讓蠟燭光落到他們身上。然後……”
雷夫說到這裏,臉上出現了恍惚的神色。
“他們就真的忘記了。挂記了十幾年二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間不存在了。”
“這樣的儀式一共舉行了幾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第一次成功之後效果那麽好,不止是晚餐,我還在祈禱日的下午茶時候叫人過來。同樣請她舉行了儀式。”
對不上。伊蓮聲稱,燭臺是在第四次儀式的時候被偷走了。
“第一個人失蹤是什麽時候?在燭臺失竊前還是後,具體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聽到這個問題呆了呆,顯然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儀式之後,上上個祈禱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頭約瑟夫不見了。他瘋瘋癫癫的,整天往外亂跑,那個時候也沒人放在心上。”
說到這裏,雷夫痛苦地将臉埋進了手掌,懊悔為什麽沒有更早察覺事态不對勁。
迦涅繼續發問:“我再确認一次,早在露露來甘泉鎮、幽隐教堂當夜失竊之前,就已經有人失蹤?”
雷夫伸出脖頸看她,讷讷地點頭。
剛才伊蓮說到燭臺失竊後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覺了這個出入。但兩人說法的偏差不止這一個,她也就沒有細究。但現在看起來,伊蓮說謊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聽到的談話裏沒有直接提第一個人失蹤是什麽時候,但很顯然不是這幾天內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後面幾個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記得清楚嗎?”
雷夫露出他寧可記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約瑟夫不見之後四天,上周的祈禱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兩個,是第一次接受儀式的艾爾兄妹。我那時候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誰知道又一次儀式之後,不見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僅僅是參加過儀式的人……”
他開始詳細計數失蹤的每一個人消失的時間。
從第二起失蹤案開始,詳細日期時間、他得到消息時在幹什麽,諸如此類的細節,雷夫都記得非常清楚。
“記得那麽清楚?哪怕是重要事件,一般人也很難記起那天自己穿了什麽衣服、吃了什麽。”阿洛抱臂,狐疑地盯住雷夫,語氣中滿是挖苦。
雷夫下意識抖了抖,急忙看向書桌:“我有寫日記的習慣,那些事我都寫下來了……這兩天我翻來覆去地看那幾天的日記,全都記住了。”
迦涅聞言默然踱步過去,視線在桌子上轉了個圈,拿起皮質封面的小本子,從後往前翻了翻。她的閱讀速度很快,沒過多久就擡起頭,對阿洛點頭。
阿洛這才放過了雷夫:“而就在那時候,露露·萊諾克斯來到了鎮上?”
鎮長搓了搓浮腫的臉,沒有再試圖隐瞞:“是。我知道她是法師,這種事如果去找別的神官只會引來麻煩,找法師解決再合适不過。我就請她過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萊諾克斯小姐聽我說完,覺得伊蓮女士的儀式很可疑。
“正好那天是祈禱日,我就請求她留在這裏,藏起來悄悄觀察儀式,找機會,看看有沒有可能把那個燭臺掉包扣下來。”
雷夫說了那麽多,嗓子已經有些沙啞,停頓了片刻。
但是眼前的兩個法師顯然都沒有讓他叫女仆沏茶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只好繼續說下去。
“萊諾克斯小姐成功了,伊蓮在兩個人祈禱的間隙調換蠟燭,短暫離開了房間,她用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方法,進去把燭臺偷了出來,然後把我準備好的那個放在了原位。”
盜竊掉包到底發生在哪裏?雷夫家中,還是幽隐教堂?
謎團又增加了一個。
“所以,那個燭臺現在在你手裏?”阿洛擡起眉毛。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雷夫一個勁搖頭,局促地說,“偷過來的那個燭臺就藏在那邊書架第四排後面的暗格裏。但是掉包過來的那個燭臺,萊諾克斯女士學着伊蓮的樣子插上蠟燭,用我試了一下,沒有效果。”
阿洛依言尋找,沒過多久手裏就多了一個用好幾層布料包裹的燭臺。
他拿出來看了看,評價:“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燭臺。”
語畢他就将它遞給迦涅。她閉上眼努力感受,卻沒能從燭臺上感受到任何異常的魔力波動。
兩人對視一眼。如果這個燭臺真的就是露露在雷夫授意下掉包出來的,伊蓮那裏的問題就更大了。
可是她是怎麽做到的?
迦涅皺眉:“你确定這就是那個有效果的燭臺?掉包之前接受儀式的人沒有異狀?”
雷夫毅然決然地說:“有效果!我試探過,他們确實把很多事忘了。萊諾克斯小姐出手之前伊蓮用的就是這個燭臺,除非……伊蓮動作更快,在那之前已經換了一個假的。”
“伊蓮那個時候有什麽異狀嗎?”
“沒有,她什麽反應都沒有,帶着掉包的那個燭臺就回去了。萊諾克斯小姐說她會再去調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沒人能離開甘泉鎮了。然後我才聽說,教堂有東西失竊了,伊蓮為了困住盜賊把鎮子封住了。”
“露露·萊諾克斯呢?”
“我……我不知道。”雷夫抹了一把臉。
“惡魔符號?”
“封鎮之後突然冒出來的……”
迦涅索性從寫字臺上征用了紙筆,将目前為止雷夫和伊蓮說辭不統一的地方逐個列出來:
是誰購買燭臺?是誰提議舉行儀式?
儀式的舉行次數?
第一個失蹤者在燭臺失竊前還是後?
掉包燭臺的地點?掉包真的成功了?雷夫手裏燭臺的真假?
露露和伊蓮真的戰鬥過?戰鬥地點在教堂?什麽時候?
燭臺現在到底在哪?
(下劃線)為什麽儀式還在進行?為什麽還有人繼續失蹤?
(下劃線)伊蓮的目的是什麽?
阿洛一手撐着桌角,站在迦涅身側,看着她的字跡迅速填滿了一整張紙。他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出言補充:“還有露露的通緝令。”
說着他擡頭,原本已經摸到門邊、還想再次嘗試開門的雷夫被抓個正着,頓時僵硬得不知道該把手臂往哪裏擺放了。
阿洛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露出迷人的微笑:“露露·萊諾克斯的通緝令,還有對我和奧西尼小姐的抓捕,都麻煩一起解釋一下。”
雷夫嘴唇開開阖阖,像渴水的魚在掙紮。
片刻之後,他終于還是臉色灰敗地答道:“萊諾克斯小姐失蹤了,伊蓮當衆指認她是犯人,我……沒法否認。”
“是沒法當衆坦白你請露露幫忙偷走燭臺吧?因為那樣你就必須解釋,為什麽要那麽做,而你害怕所有人知道,鎮上人失蹤很可能和你家舉行的晚餐會有直接關系。
“反正露露已經失蹤了,現成的替罪羊當然要推出來遛一遛,不是嗎?”
阿洛每說一句,雷夫的表情就更加難看。
黑發碧眼的魔導師卻沒就此放過他,繼續一問連着一問,步步逼近:“明知道伊蓮那裏可能有問題,為什麽沒有警告所有人,讓他們不要去教堂祈禱?因為你害怕承擔責任,怕伊蓮把你們合作的事說出去,一旦那樣,你這個好鎮長的名望可就完啦,我說錯了嗎?”
“她威脅我!!”雷夫聲嘶力竭地叫道。
阿洛狂風驟雨似的逼問這才停了一停。他冷眼看着雷夫,彎了彎唇角:“哦,伊蓮女士怎麽威脅你的?”
“鎮子封鎖之後我找過她,問她究竟是不是她做的,求她停下。可她只說,儀式開始了就沒法停下了……”
雷夫頭上的發油因為滾滾落下的汗水脫膠,發絲淩亂,眼中滿是紅血絲。
“她說如果我什麽都不做,這一切就會很快結束,最多再有兩三個人失蹤。但如果我敢多說多做,下一個消失的就會是我、我的家人……”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兩個外來法師出現,明明應該是你的救星,”阿洛朝窗外市政廳的方向看了一眼,“鎮民躁動不安把我抓起來還好解釋,但之後你也沒來和我說明情況,就打算讓我在地牢裏發黴。
“但同時,你又對奧西尼小姐說了一通夾雜着謊話的真話,暗示她去找伊蓮的麻煩。”
他輕佻地嘆了口氣:“你到底是想要聽伊蓮的話牽制住我們,還是想要阻止她?你到底是什麽打算,可真讓人看不透。”
“兩邊下注,既希望伊蓮計劃完成萬事大吉,又希望外鄉人能替你解決伊蓮。和伊蓮合作會輸了道德,和我們合作可能輸了性命。所以你選擇什麽都做一點,但也等于什麽都沒做。”迦涅從剛才開始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突然出聲。
她的這番話口氣徐緩溫和,卻讓雷夫面如死灰,即便現在就躺進棺材裏也毫不違和。
阿洛再次打開懷表蓋确認時間。
啪,表蓋阖上。他用話語冷酷地在雷夫的棺材蓋上敲了一枚釘子:
“費米先生,我和奧西尼小姐原本可以用來解決事件的大半天時間,因為你浪費了。如果還有人繼續失蹤,那完全是你的責任。”
雷夫聞言一下子像是要喘不過氣,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氣吐氣。
阿洛仍然沒放過他:“我們原本就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夥伴而來,沒有義務和甘泉鎮的各位共生死。如果阻止不了伊蓮女士達成目的,我們也有辦法離開這裏。請放心,哪怕甘泉鎮不複存在,費米先生你在這件事中的艱辛付出會傳遍河谷,登上千塔城的報紙,讓全玻瑞亞的人知道你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甘泉鎮的鎮長聽到這裏像是要窒息了,他驀地扯開領結,身體佝偻下去,聲音帶上了哭腔:“是我不對,是我的錯,求您二位……求您二位阻止伊蓮,救救甘泉鎮!”
阿洛和迦涅交換了一個眼神。
迦涅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黑發青年收到訊號,語調仍舊刻薄、帶着嘲諷的笑意:“費米先生,現在你的話我們可不敢輕易相信了。萬一又有詐呢?至少得讓我們看看你的誠意。”
雷夫吞咽了好幾口唾沫:“我還能怎麽……”
迦涅凜然打斷他:“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露露·萊諾克斯到底在哪裏?這一次你應該知道我們想要什麽答案。”
她的聲音中有一種難以違抗的氣勢,雷夫下意識就依言看向銀發法師顏色特殊的雙眸。
在這雙冰冷又平靜的金瞳的注視下,他的嘴唇張開又閉上,重複數次後,他整個人像是抽掉了所有骨骼,癱坐回沙發上,失色的嘴唇頹然吐出答句:
“是的,萊諾克斯小姐……她在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