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斷崖-2

第41章 斷崖-2

迦涅禁不住伸手穿過透綠的屏障, 觸碰母親的肢體。

她避開尖利的指甲,停頓良久,終于握住了伊利斯的手。

那細細的白鱗像一層柔軟的甲殼,比正常的皮膚硬, 但隔着它能隐約感覺到溫度。這熱意證明伊利斯還在呼吸, 這具身體的機能還在正常運作。

“媽媽……”迦涅低語, 低下頭,用額頭輕輕抵住母親觸感陌生的掌心。

宛如在雪天散步後走進滿是親愛之人的屋子, 熟悉而又微弱的魔力波動傳遞過來, 像是問候又像安撫, 那安心的熱意讓迦涅瞬間心跳加速。

但下一秒, 冷酷的念頭撕毀幻想:和她産生共鳴的是奧西尼家的靈魂烙印。她明明知道的。

魔法傳承以靈魂烙印的形式存續。

除了秘不外傳的法術,每一代靈魂烙印的持有者對魔法的解讀和新洞見都會留存下來,成為傳承的一部分。正因此,越古老的家族傳承,往往越強大。

比如奧西尼家,先祖是龍背上的騎法師。

與他們同年代的大量魔法知識都已失傳,但奧西尼家的傳承綿延至今。放眼全玻瑞亞, 能與奧西尼家比拼傳承強度的家族數量不超過一只手。

然而超出常規的力量總有代價。

靈魂烙印的命名并非偶然。殘留在靈魂烙印上的不僅僅是知識。

一并繼承的還有世代累積的執念、憾恨與渴求——每一代持有者最深刻最熱烈的情感和欲望, 哪怕只留下淡薄的影子, 只要傳承在繼續,這些東西就會在後繼者的身上不完全複蘇。

某種意義上, 接受傳承就有如将亡者的碎片納入己身,接受烙印, 同時經年累月加深自己在傳承之上的烙印, 以自身靈魂不複最初為代價,換來絕對的智慧和力量。

如果無法與這些‘雜質’共存, 家族就只能放棄傳承,接受門庭衰退的命運。

如果堅持繼續傳承,後果輕則繼任者瘋狂失控,嚴重的甚至可能招致一整個家族的覆滅。

第一紀元存在過許多比奧西尼家更古老強勢的家族。他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大災變時代之前,但正是他們的強大古老,最後卻成了無法擺脫的詛咒。那些姓氏就是這麽在魔法史的書頁中逐漸脫隊,成員不知不覺從魔法界消失的。

身負家族傳承的法師會在各方面逐漸向着傳承的‘源頭’靠攏。外貌變化就是一種從中衍生的生存策略:在接受傳承時立刻在外貌上朝着先代靠攏,從概念上減少與靈魂烙印磨合的負擔。

惡魔魔法傳承擁有者的犄角,奧西尼家族的發色眸色,都是使用傳承魔法的‘技巧’。

“媽媽,你還在這裏嗎?”迦涅輕輕用額頭磨蹭着布滿鱗片的掌心,低低問。

沒有回答。

這寂靜讓人心慌。

她身體裏的某一部分想要流淚,另一部分卻想大笑。或許在她靈魂表面留下刻痕的某個奧西尼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又想哭又想笑,最後整張臉都僵住。

只有前任烙印持有者徹底死去,靈魂烙印才會完全回歸儀式祭壇。再經歷一場帶有道別意味的魔法儀式,繼任者接受的傳承才會真正完整。

除了意外暴斃的那些,奧西尼傳承持有者的臨終模樣大概都差不多。

——他們的傳承據說直接來自一條雷龍;

換而言之,靈魂烙印上的某一道印記屬于真正的神話生物。

這意味着,奧西尼家每代傳承的持有者都會經歷性情和身體的漫長畸變。

仿佛花盡比常人更加長壽的一生,只是為了向力量的源頭靠近似地、徹底向那條早已死去的雷龍臣服一般,逐漸從內到外脫離人類的形态。

但是人類的靈肉都無法承受神話生物的形态。

在最趨近龍化的時刻,伊利斯會真正死去。迦涅身上的靈魂烙印也會補上最後一部分,伊利斯·奧西尼形狀的碎片。

迦涅深吸氣,讓額頭離開母親的手掌,擡眸,近距離死死盯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現在龍鱗還沒完全覆蓋伊利斯的面部皮膚,不規則的異變體征宛若精心排列的珠光裝飾紋樣,讓她雙眸緊閉的臉龐籠在淡而冷的光澤中,有種非人的美麗。

但那也是一具美麗的空殼。

母親不該在這個年紀就龍化到幾近枯竭。但迦涅熟悉的、尊敬又隐隐畏懼的母親,确确實實已經不在這裏了。

無論迦涅這麽告誡自己多少次,這件事仍然缺乏實感。

母親沒有教給她、沒告訴她的事情還有那麽多。母女各有各的秘密和固執。但伊利斯這扇門還沒對她真正完全敞開過,就好像已經永遠關上了。

她怎麽可以呢?

憤怒和悲傷像臨近的兩片雲,不分你我,下雨也分不清每一滴水的來處。迦涅趴在藤床邊沿,将臉埋進臂彎,咬緊牙關,肩膀微微聳動。

她擡起頭的時候狠命吸了兩下鼻子。她而後猛然想起賈斯珀還在,局促地回身看。他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

沒人看到的時候,賈斯珀會不會在母親邊上小聲哭呢?

這個念頭讓迦涅背上竄過一陣惡寒。這麽編排自己的親手足不太厚道,但她實在難以想象賈斯珀掉眼淚的樣子。他好像就适合沒血沒淚。

迦涅推門出去,賈斯珀抱着水晶手爐坐在臺階上,他不急不慢地起身,目光沒有在她有些泛紅的眼下停留,語聲平淡:“吃飯去。”

看,他是可以在這種情況下讓她去吃飯的家夥。

迦涅和賈斯珀這次肩并肩地拾階而上。

“你覺得她還有多長時間?”他突然問。

“一個月,兩個月?”迦涅閉了閉眼,“不會超過半年。”

“嗯。”賈斯珀大概估計得差不多。

走到通往餐廳的半圓形走廊入口,迦涅駐足:“不是一直說情況沒什麽變化,為什麽會突然惡化?”

賈斯珀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很難形容。他幾乎是錯愕地盯着她,逐漸升起的了悟之中有一絲顯而易見的憐憫。

“噢。”她已經反應過來。賈斯珀在家信中所說的‘老樣子’自然不是指龍化的進程停滞,而是和之前四年半一樣,緩慢卻不可逆轉地推進。

她或許比自己預想得還要難以接受母親離開。

迦涅別開臉,加快腳步走到前面:“留給我籌備晉升的時間更少了。”

伊利斯名義上還是家主,她之前精心編制起來的關系網、還有每條關系上承托的價碼就依然有效。礦産和其他資源的分配,領地分割,城鎮自治權,魔法陣等公共設施的維護……有賴于伊利斯的威望,她和賈斯珀解決了家族內部的問題之後,在公務上可以暫時維持原樣。

但等到迦涅正式成為奧西尼家的主君,事情就未必會那麽簡單了。

魔導師身份帶來的權威必不可少。一想到這裏,迦涅就有些頭痛。

“有困難?”賈斯珀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走到她身邊來了,觀察着她的臉色判斷道。

迦涅沉默片刻,誠實地回答:“我還沒完成之前談妥的條件。”

奧西尼家畢竟有阿洛·沙亞這個污點,大挫他在千塔城的影響力是古典學派給她的考驗。如果辦不到,她大概可以通過烏裏,請求其他各位賢者們通融。只是可以預見,在那之後她和奧西尼家都會處于弱勢,恐怕要對古典學派決議言聽計從。

假設沒有古代學派的鼎力支持就直接挑戰,就像阿洛之前那樣……

迦涅認為自己現在對傳承龍魔法的理解大概足夠晉升,但只是剛好,還不夠獨特,沒有壓倒性的優勢。

法師中脾氣古怪的人太多了,晉升評議的罵戰和奇聞轶事數不勝數,候選人有時候什麽都沒做錯也可能被投否決票。

而且每次評選都會有人缺席,如果她惹惱了古典學派,準備給她點苦頭吃的大人物們肯定會到場,情況會對她極為不利。

迦涅的嘴唇繃成一條僵硬的線。她也想用強悍到無可辯駁的獨創魔法晉升魔導師,可是沒有時間了。

拖得太久不僅僅流岩城可能會有麻煩,賈斯珀作為普通人要力壓一衆法師不可能不辛苦。更重要的是,時間越長,伊利斯突然進入生命最後階段的謎團就越沒可能解開。

已經太久了。足夠幕後黑手慢條斯理地處理掉證據和線索。

“阿洛·沙亞還沒被趕走?沒問題嗎?”賈斯珀又問。

“我可以處理好。”

啪。

一沓紙扔到了迦涅面前。

她擡起頭,對上冷光灼灼的濃綠雙眸。那裏面翻騰的情緒像是能把人割傷。

“你自己讀。”阿洛氣聲說,用力的咬字壓抑着怒氣。

迦涅展開厚實的公文用羊皮紙。

‘阿洛·沙亞閣下敬啓。

經調查及相關人士核實:

隸屬于十三塔衛隊前身銀鬥篷的露露·萊諾克斯,涉嫌僞造身份,同時持有并使用管制法術,涉嫌違反《禁術條例》第三章第二十八、二十九條。露露·萊諾克斯當前已失蹤,涉嫌逃逸。

您于三〇七年二月邀請露露·萊諾克斯加入銀鬥篷,三〇九年八月将其列為十三塔衛隊正式成員,于同月十日向賢者塔遞交名單。根據相關人士證言,在三〇八年十一月九日、三〇九年五月八日,您對露露·萊諾克斯使用管制法術知情不報,涉嫌違反《禁術條例》第三章第三十條。

您對露露·萊諾克斯身份問題知情隐瞞,于三〇九年十月二日涉嫌協助露露·萊諾克斯躲避幽隐教會,遁逃失蹤,違反《法典》第一章第十四條。

鑒于以上情況,我們認為您暫時不再适合繼續擔任賢者塔直屬衛隊相關職務,解除您在十三塔衛隊的所有職務權利,即刻生效。

請在三日內前往賢者塔就以上違規問題接受質詢,缺席将被視作逃逸。

……’

她認認真真,從頭到尾逐詞逐句地讀完了,再次擡眸看向阿洛,語聲和表情都平靜:“我很遺憾。”

她聽到他一聲粗重的深呼吸。他的臉開始泛紅,聲音又啞又抖:“是……你做的嗎?”

迦涅不躲不閃地迎上他的視線,看着他的瞳仁因為驚怒不受控地搖動。但她不動也不搖:“我向賢者塔提供了一個調查方向。”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整整四拍心跳的死寂。

阿洛的聲音不再顫抖。他雙手撐在桌面,向她俯就下來,面無表情,輕柔地問:“為什麽?”

迦涅眨了一下眼睛:“我必須盡快晉升。”

“我不明白。”

她不作答。

他大聲地、控訴般重複了一遍:“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阿洛有那麽一瞬看上去想要抓着她的肩膀搖晃。但他沒有。他重新站直了,冰冷地組織語句:“我問的是你為什麽做得出來?我以為哪怕立場對立,底線你不會碰。

“沒有露露,你敢說你能站在這裏嗎?在甘泉鎮的所有事,那天晚上……對你來說都完全沒有意義,是嗎?”

迦涅讓回憶在眼前浮現又淡去,回答:“不是完全沒有意義,但我還有更有意義的東西。”

“又是奧西尼家的責任嗎……”阿洛連聲低笑,有些失常。

他猛地将那封公函揉成團,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紙團往身後一扔,雙手插進外袍的衣袋裏,站得筆挺,臉上是大大的笑容:“你可以來找我商量的。你本來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你幫不到我,”頓了頓,迦涅糾正自己,被阿洛那充滿怒意的笑容感染似地,唇角也微微地翹了起來,“不,你離開這裏、離開千塔城就是在幫我了。”

阿洛一個大步就退到了門邊,臉上仍舊是那刺目的笑容。她大概會記得他現在的表情很久,迦涅事不關己似地想道,好像自己是飄在空中旁觀一切的觀衆。

然後,她聽到他說:

“很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升格考核的時候我會投否決票。沙亞,反對。你可以從我這裏開始計票。”

“這是你的權利。”迦涅平靜地回答。她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禮貌地送客:

“也祝你質詢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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