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斷崖-3

第42章 斷崖-3

迦涅回到賢者塔底層, 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今天她是來當證人的。她檢舉了露露的身份問題,還親眼見過長犄角的露露對伊蓮發動惡咒,在調查中她的證詞不可或缺。

取證是一對一單獨進行的。

作為揭發問題的‘正義’一方,迦涅自然沒受什麽刁難。即便如此, 認真走完一整個作證的流程也相當累人:

賢者塔受理的案件各個環節都手續嚴謹。

每位證人都要飲下特制藥水, 在專家的監督見證下, 将案情相關的記憶分毫不差地封入水銀鏡裏。提取記憶本來就會對精神造成負擔,人又會不自覺修改美化自己的記憶, 為了确保記憶最接近真實, 每段記憶往往要提取好幾次, 才能滿足要求封存。

迦涅進賢者塔時千塔城還沐浴在晨曦中, 現在太陽已經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正中。

負責案件的有心人向她透露,今天阿洛也要來賢者塔接受新一輪質詢。只是她不必擔心,他們的時間安排完全錯開,絕不會發生意外在走廊或是塔樓底層碰面的情況。

阿洛收到撤職令之後,他們還沒有見過面。

就在這個時候,迦涅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奧西尼小姐。”

迦涅循聲回頭,是一位優雅端莊的褐發女士。

這位女士有着深湖般的藍色眼睛, 發間錯雜的霜白顯露出年歲的痕跡, 但她含笑招呼迦涅的神态親切又生氣勃勃, 讓人一見就會忘記揣測她的真實年齡。

迦涅下意識挺直了脊背,腦海中弦戒備地繃起。

這位看着毫無大人物架子的法師正是十二賢者議事會的另一位成員, 賢者希爾維。

半個世紀前,她大膽改編源自巨人族的防禦系魔法, 創造了許多新的法術, 當今常用的防護魔法中有不少就是她的智慧結晶。她不僅身體力行地主張研究新魔法,在魔法界的争執紛争中也一直立場鮮明。

希爾維是公認的‘革新派’中堅力量。

銀鬥篷能夠成為十三塔衛隊就少不了她背後的游說和支持。而她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賢者塔……

迦涅臉上什麽都沒表現出來, 禮貌地颔首致意:“希爾維閣下,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我們竟然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真是不可思議。大概因為我聽說過太多與你有關的事了,奧西尼小姐,這讓我感覺你仿佛已經是個熟人。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單方面這麽認為。”

希爾維說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這是個很容易顯得造作的小動作,但由她做出來竟然合适極了。

迦涅順勢開了個玩笑:“希望您聽說的都是關于我的好事。”

希爾維竟然沒有将客套話說全,反而意味深長地回答:“具體聽說了什麽,我就必須保密了。”

不等迦涅反應,她又說:“我猜你今天也是來履行證人義務的。”

由希爾維當證人為阿洛的品格擔保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迦涅淡然點頭:“是,但我這裏已經結束了。”

“而我這裏才剛剛要開始,”希爾維說着适時擡眼看向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巨大天文鐘,“還有十分鐘,我必須上去了。噢,我忘了介紹,這是艾爾瑪,我的孫女,也是十三塔衛隊的成員,你們肯定已經見過。”

迦涅這才注意到希爾維身後半步的地方還站了個人。

艾爾瑪·索博爾在和迦涅對視之前就低下頭,頭上軟帽的羽毛裝飾窘迫地跳了跳。她問好的聲音有些不知所措:“奧西尼小姐……”

“那麽年輕人的聊天我就不打擾了。很高興見到你,奧西尼小姐。”希爾維踏上光影幻化而成的臺階。話音未落,她已經不見了。

留下的迦涅和艾爾瑪面面相觑,不由都是一笑。只是艾爾瑪要笑得更加勉強。

“你也應該要來作證吧?”

艾爾瑪沒想到迦涅會大大方方地提到圍繞露露展開的調查,愣了一下才回答:“是,不過是兩天後。”

她咬住下唇,躊躇片刻,最後還是帶着難看的笑容說了下去:“我剛剛還不明白外祖母為什麽今天一定要陪着她過來……她大概有一些話要通過我傳達給您,可以占用您一點時間嗎?”

迦涅爽快點頭:“去花園吧。”

賢者塔外的花園對所有人開放,宛若一條刺繡綠織帶,繞在塔樓四方形的底部。只有步入綠蔭才能發現暗藏的玄機:

數不清多少層回廊和庭院鬥折相連,如立體拼圖,不可思議卻穩固地咬合在一起。繞過噴泉水池,又或是走下一段臺階,永遠有另一個庭院、嶄新的又一段階梯等着你。

若是再一轉身,想要原路返回,初次造訪的客人就會慌張地發現,來時的路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實在想要離開的人也不必擔心,只需要将心願大聲說出口,前進的道路就會神奇地通向外界。

最奇妙的是,這座迷宮花園每年都會‘長’出全新的區域,似乎永遠不會有盡頭。

這就是兩百年前的空間魔法大師留下的傑作。

如今每條花藤垂落的回廊、每個庭院都有自己的別致名字。由于隐蔽性強,迷宮花園就成了千塔城會面的最佳場所。

艾爾瑪一看就不是初次來迷宮花園,迦涅在一棵楓樹下找到了無人的長椅,她立刻熟練地構建出一個包裹整棵樹的封閉空間,防止無意經過的人看到聽到多餘的東西。

兩人在長椅兩邊坐下,半晌無話。

迦涅率先打破沉默:“原來希爾維閣下是你的家人。”

艾爾瑪的出身背景是個盲點。無論是十三塔衛隊內部的檔案,還是奧西尼家收集到的信息都沒提到她與賢者希爾維有關。而索博爾并不是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姓氏。

但一旦知道了艾爾瑪與希爾維的關系,她身上的有些細節就有了新的解釋:

艾爾瑪在魔法史方面知識格外淵博,遠超普通法師的見識,衛隊內部只要有對于魔法分類和溯源的問題,都會立刻去問她;

她最擅長的是防護魔法,那恰好是希爾維的專精範疇;

她非常注重禮貌,行事上經常因此有太多顧慮而顯得別扭;

在吃穿用度上她并不發愁,對無法成為正式隊員拿不到薪水并不擔憂;

即便是迦涅都知道,艾爾瑪有一位她非常尊敬的、學識出衆的外祖母……

“索博爾是你的化名嗎?”

“不,我母親離開家的時候選擇了索博爾這個新姓。我會回去學習魔法是個意外。除了阿洛,衛隊的大家都不知道希爾維是我的外祖母,”艾爾瑪習慣性地抓緊法杖,“我……也不太希望大家知道。”

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的水平您也知道,也就是過得去的程度。”

“不需要太謙虛,在同齡的法師裏,防護魔法比你更優秀的人沒幾個。”

艾爾瑪愣了愣,迦涅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日升月落那樣的事實。

迦涅卻已經跳到了下一問:“是你先加入銀鬥篷,然後幫阿洛牽線,讓希爾維知道了有他這個人?”

艾爾瑪苦笑:“不,恰好相反,是外祖母對漂流物的研究很感興趣,讓我隐藏身份加入銀鬥篷的。雖然後來阿洛不知道怎麽就發現了我是希爾維的後代,但我請他保密了。”

迦涅訝然擡起眉毛。

這麽看,艾爾瑪是希爾維放置在銀鬥篷內部的一雙眼睛,方便她随時了解情況,防止阿洛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這樣的安排以千塔城的标準來說太正常了。烏裏就很清楚迦涅的動向,只不過他一般不會主動提醒她這件事。

誰讓她和阿洛目前都只夠格待在棋盤上呢?棋手不可能閉着眼睛任由棋子跳出棋盤。

而不難想象,艾爾瑪性格善良溫吞,很難抵抗外祖母明裏暗裏的刺探,是個非常容易操控的消息源頭。至于艾爾瑪是否清楚自己在外祖母心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反倒讓迦涅難以下定論。

理清了希爾維和阿洛的關系,迦涅繼續推進話題:“那麽希爾維閣下希望我知道什麽?”

艾爾瑪正等着她問,深吸一口氣:“阿洛突然被停職,露露成了逃亡的危險人物,大家也都收到通知要來作證,原本安排好的事情都亂套了,現在衛隊等于停擺了。”

她勇敢地看進迦涅的眼睛裏。

“而您……晉升考核定在滿月前夜,只有十天不到了,您現在也根本顧不上隊內的事情。我聽說之前您原本還要招攬新人,但那也沒有下文了。”

這幾乎是在指責迦涅為了一己之私将衛隊攪得亂七八糟。但迦涅并未動氣,表情甚至沒有一絲變化。

艾爾瑪見狀神色愈加複雜,她疲憊地閉了閉眼,索性将額頭抵在法杖柄上:“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指責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要幹什麽,所以昨天我問了希爾維……她說您選擇履行保護家姓的責任,現在這些對您來說都是一樁交易的一部分,等您得到想要的東西——”

她停頓了片刻,終于還是直白地說出來:

“比如,等您如願成為魔導師之後,十三塔衛隊對您來說就可有可無,連摧毀的價值都沒有了。您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會離開十三塔衛隊,或者只是挂個名字放任它自生自滅。是這樣嗎?”

迦涅沉默半晌,唇邊浮現一抹奇異的微笑。

“希爾維閣下原來希望和我做一筆交易?”

艾爾瑪沒有作答。迦涅也不真的在詢問她。

希爾維的意思不難理解:她會在迦涅晉升魔導師這件事上提供幫助,比如為迦涅争取一部分她原本無法指望的革新派票數。作為交換,迦涅在晉升後要對十三塔衛隊放手,讓它以原來的形态存在下去。

等再過一兩年,阿洛身上的官司解決,他也算受過隐瞞露露使用禁術的懲罰,他就可以低調回歸,真正當上衛隊隊長,做想做的事情。

而她成為魔導師之後要優先履行作為家主的義務,還要尋找謀害伊利斯的兇手,本來就沒法分出很多精力對付阿洛。

況且希爾維也沒有要求她幫助阿洛回歸,只是希望她不要進一步破壞衛隊罷了。古典學派想要的是阿洛消失,對于十三塔衛隊本身或許态度更加暧昧,也不至于為此責備她态度消極。

再假設,如果革新派頂不住攻勢,古典學派如願以償,給阿洛發了個永久驅逐出千塔城之類的嚴酷懲罰,她也不需要承擔額外的責任。

百利無一害,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迦涅在心中嘆息。只見了一面,她已經領教到了希爾維作為十二賢者議事會成員的手段。

“所以……您願意嗎?”艾爾瑪緊盯着迦涅,聲音有一絲不自覺的顫抖。

迦涅擡起頭。

還沒到楓葉完全變紅的時節,高處枝桠上的樹葉還倔強地維持着翠綠色。

“我只需要希爾維閣下和她的朋友們公平公正地看待我的表現。那樣就夠了,”她看向艾爾瑪,“作為交換,我會放十三塔衛隊不管,不會做額外的事。”

艾爾瑪松了一口長氣。

迦涅探究地看着她,艾爾瑪臉頰有些發熱,匆忙解釋:“我……很喜歡衛隊,和大家在一起很輕松,做的事大部分時候有趣,有的時候很有意義,連帶着我都感覺自己沒那麽糟糕了。我不想失去那麽一個地方……”

迦涅若有所思地偏了偏頭:“那麽你不記恨我嗎?”

艾爾瑪嗆了一下,臉更紅了,她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我讨厭您對衛隊、對露露和阿洛做的事……但是,可是,其他人可能想象不了,可我知道您作為繼承人承受的是怎樣的壓力。而且,決鬥那時候的事我也沒忘記……”

她伸手撫摸那根外祖母贈予的古老法杖,有些惘然。

随即,她側眸向迦涅看過來,這次的微笑不再勉強:“但我也不過是理解您,沒資格替大家原諒您……

“我大概只是有點遺憾,沒有機會和您成為朋友了。”

滿月節第十四日。

迦涅站在舞臺正中,微微仰頭,環顧四周。

這散逸着第一紀元古雅氣質的圓形劇場足有千塔城半個中央區那麽大,她如果不用上強化視覺的魔法,連坐席前幾排的形狀她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劇場竟然是賢者塔內部的一部分。

塔頂火炬長廊的盡頭是一扇門,門後便是這代稱‘劇場’的龐大空間。只有晉升魔導師和賢者的考核會用上這片場地。

一個虛幻的沙漏懸浮在迦涅頭頂,下落的細沙緩慢地計數時間。等到裏面瑩白的沙子都落到底部,她的考核就将正式開始。

在那之前,舞臺與坐席之間以一道魔法帷幕隔開,兩邊的人都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空空的舞臺和座位。

據說這是近三百年才有的貼心舉措,在那之前,尋求晉升的法師都要率先進場,然後頂着巨大的壓力,站在舞臺上看着決定自己前路的前輩們一個個落座,甚至還會聽到他們對自己的品評議論。

幸好她活在三百年後。迦涅深呼吸。不需要觸碰胸口确認心跳,她的心髒都快要跳到喉嚨口了。

她很少那麽緊張。可除了晉升考核,大概也沒什麽別的場面能讓她緊張得渾身發冷犯惡心。

冷靜,照常發揮就不會有事。她在心中重複,同時回想能讓她安心的事:

烏裏原本對她趕在滿月節前晉升有些擔憂,但在她小規模演示了一次準備展示的法術之後,他就只讓她在家安心準備,不要擔心別的事情。

她也沒有托大,沒有試圖向所有人展示她創造的獨門魔法。

時間緊張,野心和對完美的苛求必須讓位。

伊利斯在出事之前還有許多沒有外傳的想法,全都記錄在了她的手記中。在黑礁的那兩年,迦涅沒少研究母親的筆記。沿着伊利斯的思路,展示足夠強大獨特的龍魔法,這一點她還是可以做到的。

無法以自己獨創的魔法晉升魔導師會是一個遺憾,阿洛很可能會抓住這點嘲諷她,但她還有之後。

魔導師只是開始,她總有一天會沖擊賢者的門扉。她會比阿洛、比任何人都要更快、更絕對地抵達更高的領域。

想到這裏,迦涅就已經逐漸平靜下來。

圓形舞臺帶來的陌生感逐漸褪去,或者說,她不再關注這片舞臺有多潔白刺目。她只需要知道這片場地靈性充沛,空間廣闊,足夠她從容地施展出任何法術。

反倒是賈斯珀,他竟然比她還要緊張。

從昨天到今天,他一反往日作風,連着給她送了十幾封信和包裹,各種各樣的都有,從熱騰騰的流岩城特色食物到提神藥劑,再到他新打探到的考核實用技巧合集,迦涅最後甚至是抱着拆禮物的心态從哥哥的信使那裏拿東西的。

想到賈斯珀每封信強撐着淡定的口吻,迦涅就微笑了一下。

沙漏上半部分只剩下最後一線白。

而後,随着最後一粒沙掉落,虛幻的沙漏與環繞舞臺的帷幕同時化作萬千光點消散。

玻瑞亞的所有魔導師和賢者加起來連一個宴會廳都塞不滿,更不用說填滿這麽大的劇場了。這一刻,迦涅竟然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孤獨。

但這一絲情緒的褶皺也被迅速地撫平了。

她沒有打量觀衆席,沒有估計到場人數,沒有尋找任何特意的一個評審者、因為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坐席上的每一雙眼睛都在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巨大龐大的白色劇場中央,白發金瞳的年輕法師微微欠身行禮。

“魔法師迦涅·奧西尼,在此尋求魔導師位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