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斷崖-4
第43章 斷崖-4
“魔法師迦涅·奧西尼, 在此尋求魔導師位格。”
迦涅從袖中摸出一個水晶小瓶,擲落在地。瓶子碎裂,閃亮的金粉潑灑在她足下。她緊接着以小刀劃破掌心,翻轉手背, 任由血珠滴落到地, 同時開始以龍語念誦:
“聽我吟誦!
“強悍美麗的生物, 尊貴的天空霸主,
“驅逐邪惡, 身纏雷霆, 噴吐白色火焰的遠古之龍,
“聽我吟誦!
“我獻上血,
“我獻上黃金,
“血為祭酒,金為祭臺,
“請傾聽我的請求!”
時而嘶啞、時而有如尖嘯的古老語言有節律地從她的唇齒間吐出,每一個音節都讓空氣激蕩出緊張的波動。
随着她念誦咒語,散落的黃金粉末離開地面,懸浮至半空, 每一粒微塵都像受到精密的指令, 排列為不斷變幻的玄奧符文, 繞着迦涅一圈圈緩慢盤飛。
她掌心滴落的血珠同樣受到牽引,猶如寶石鑲嵌進金絲飾物的空隙, 恰到好處地勾連起每一段魔法符號。
當迦涅身周纏繞的符文徹底成型,她的咒語也念到了最後一節:
“降臨吧, 呼吸吧, 我之族人古老的盟友,”
那一瞬間, 整個劇場的氛圍發生了某種可怖的質變。
中空的環形建築物上方,那法術幻化出的滿天星辰褪色了,某種未知存在巨大無比的幻影像是陡然降臨在了天幕之內,漠然地垂下脖頸,朝着劇場內投來一瞥。
“驅散我的軟弱,用英勇的火焰注滿我,”
迦涅揚臂,獻出鮮血的那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像在贊頌,又像在召喚。
白發紅袍的法師身周的空氣微微扭曲,面容和身姿都模糊了,能看清的只有舞動衣袍的輪廓,宛若一團烈烈的火。
符文包裹着她、圍繞着她,高速旋轉,有如流動的金色火焰,以她擡起的手臂為中軸,越繞越快,伴随着咒語最後一句,猛地化作白光激射出去:
“震懾我的敵人,讓他們臣服!”
咒語念完的下一刻,盤踞在劇場外的龐然大物張開嘴。
潔白的劇場中安靜得能聽到迦涅的呼吸聲。但所有人同時還用身體、用精神,‘聽’到了另一聲吐息。那巨大幻影的吐息。
有那麽半秒,心跳、呼吸、感官、思考,人類對自身存在的感知仿佛全都失靈。
幻影震懾并統治了劇場。
剛剛那是什麽?龍?
她召喚了龍,不,怎麽可能召喚出已經不存在的生命?還是龍的影子?
咒語念完的第二個呼吸,劇場擺脫了無言的震撼,驟然騷動起來。觀衆席上的不少魔導師和賢者們不由自主擡起頭,下意識追尋剛才以一息震懾住全場的存在。
可目之所及只有迷幻的魔法星空,哪裏還有剛才那龐大的幻影?
“我為各位展示的是空想魔法,請容我将它命名為龍息。”迦涅清聲宣告,而後再次向着她看不清楚的觀衆席欠身行禮。
在隔絕舞臺與觀衆席的魔法帷幕降下之前,她清楚聽到龍息這個名字又激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外面的聲音和模糊人影都消失了,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緊張感已經幾乎消失了。能讓這群見多識廣的評審有反應就是好信號。
她在休息後要做的就是再施展一次相同的法術,證明剛才并非寄托于希望和運氣的偶然,而是貨真價實,屬于她、由她掌握的獨特法術。
在複現這方面,晉升魔導師的考核條件還算寬松。
每位候選人進場時都會收到三瓶特制的最高級靈性藥水。在靈性枯竭之前,候選人可以無限次要求最長半小時的休息,重複嘗試複現展示的魔法。
由于場地本身就有充沛的靈性,所以理論上,哪怕喝完了藥水,只要魔力基盤轉化魔力的速度跟得上,候選人就可以一直在舞臺上賴下去,直到成功為止。
——據說目前為止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場魔導師晉升考核花了整整半個月。
但以那種狼狽的姿态得來的魔導師身份會成為一樁談資。
迦涅追求的自然是兩次施法結束考核,幹淨利落。
反正外面看不到她的狀态,她索性席地而坐,而後屏住呼吸,一口氣灌下整瓶靈性藥水。精神還沉浸在施法成功後的興奮之中,她居然沒怎麽在意遺留在舌面的怪味。
考核特制的靈性藥水起效極快,迦涅閉目冥想了一陣,覺得狀态完全恢複了,擡眼一看,三十分鐘的沙漏裏還剩下四分之一的沙子。
她冷不防想到,阿洛晉升魔導師的時候據說陣仗很大,他特意要求賢者塔為他準備了兩群各地最兇惡、最皮糙肉厚的魔獸。他在場上架起魔法手炮,當衆往裏面注入最低限度的魔力。
結果就是,他以差不多能搓個孩童腦袋大小火球的魔力量,瞬發一枚魔炮,眨眼間就消滅了整群沖他撲過去的怪物。
這還沒完,兩次施法之間阿洛只象征性地休息了一分鐘。
六十秒一過,他就迫不及待地捏碎了幻象沙漏,無比張揚放松地重新登臺。
迦涅對再次施展龍息很有信心,但沒興趣在休息時間上和他一較高下。他們施展的法術有根本性的不同,相信任何有常識的法師都能看出這一點。
所以她沒急着起身,而是從容地休息滿整整半小時。等到沙漏只剩最後幾顆沙子,她這才站直了,拍了拍袍子上沾的金粉,還伸展了一下身體。
第二次施法非常順利。
所有人這次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她空想出的龍之吐息再次降臨劇場,空氣還是凝滞了。
這是與認知無關、從魔法層面打擊的震懾。如果用在戰鬥之中,哪怕是賢者層次的強者恐怕也會有那麽一眨眼的僵硬。而在戰鬥之中,瞬息的停滞都足以決定勝負。
“我的演示就到這裏。”迦涅環顧四周,準備開始展示後的提問環節。
她很熟悉認可與贊許的空氣。不需要任何一個評審者開口,僅僅從劇場內部那湧動的氣氛她就知道,除非鬧出人為操縱票數的醜聞,她成功晉升已經是定局。
于是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場苦戰的問答環節,到了迦涅這裏也異常輕松,更像是一場交流會。
要在不洩露具體施法細節的前提下,向所有人解釋清楚法術的構造其實很困難。
阿洛在這個環節就耗了十幾個小時。他那有作弊嫌疑的魔法器械遭受了一波又一波嚴苛審查。他後來幹脆當場把手炮拆成零件,邀請有疑義的評審上臺,用眼睛确認裏面沒有別的魔力能量源,而後再一次将部件組裝成手炮。
相較之下,迦涅的龍息在魔法性質上一目了然:
使用了召喚術的外殼,從魔法儀式的層面開始‘空想’龍的存在,同時将空想對象局限在‘吐息’這一效果上,巧妙地做出取舍,用合适的魔力量發動了強大的精神攻擊。
道理簡單,但要施展龍息無比困難。
空想魔法在玻瑞亞的魔法體系中也屬于極其複雜困難的那一類,因為它要求施術者精準把握空想對象的本質,一點點差錯就可能引發可怕的後果。
更不用說,迦涅這次空想的對象還是神話生物!
也只有身負龍魔法傳承的法師才可能施展這樣的空想魔法。
來自評審席的提問也大都在迦涅意料之中,她不需要多思考就逐一回答了。直到她聽到了熟悉的嗓音:
“據我所知,伊利斯·奧西尼閣下六年前就有了以空想魔法複現神話生物的想法。您剛才展示的精彩法術是否是對伊利斯閣下的致敬?”
劇場中頓時嘩然。
直接從師長那裏學習新法術通過考核是默許的做法。畢竟有接觸更多魔法的資源、并且能領會并且施展出來,這些都是法師能力的一部分。
但提問的是阿洛·沙亞,伊利斯·奧西尼驅逐的學徒。
由誰問都不該由他來問這個問題。
迦涅那一刻竟然想笑,甚至有種‘終于來了’的踏實感。她面不改色,擡手在太陽穴附近劃了個巨人語符號。她當即能看清遙遠的觀衆席了。
黑發綠眸的年輕法師站在第一排,他身邊身後明顯空出了一大圈位置,沒人和他坐在一處。而他對這一點,還有場中其他評審者的反應顯然都毫不在意。
他也用了視覺加強魔法,毫無阻礙地隔着偌大的場地與迦涅對視,對她露出了一個友好無辜得讓人牙癢的微笑。
“當然,繼承上一輩的想法相當常見,不然為什麽叫傳承?”阿洛不緊不慢地繼續說着,“我只是很想知道,龍息有哪些部分是您自己對于空想魔法的理解解讀。”
“空想龍的吐息确實是我母親伊利斯·奧西尼的想法。”
迦涅一開口,整個劇場再度鴉雀無聲。她的尾音在白色場地上空曠地回蕩。
“但她卡在了拟定空想召喚儀式這個問題上。黑礁有許多大災變時代的殘本,我有幸閱讀了其中一部分,模仿了在第一紀元早期流傳的召喚儀式,找到了合适的咒語和施法材料。
“也就是說,龍息的理論構架屬于伊利斯,但具體如何實施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探索。另外,目前能施展龍息的也只有我。”
她回阿洛一個下巴略擡的微笑:“還有什麽問題嗎?”
“謝謝您的解答,讓我有了全新的領悟。”阿洛一臉誠懇地說道。
一聽他這語氣,迦涅不禁就額角一跳。
“‘每位魔導師都必須擁有獨屬于自己的魔法。獨屬于自己的定義較為寬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創造的魔法、以及對古老傳承做的深刻解讀。’規定好像是這麽說的?”
他先是熟練地背誦了一段考核章程,而後笑笑地感慨:“多虧奧西尼小姐今天的精彩演示,我才意識到,原來我之前理解錯了魔導師考核的标準。魔法的構想好像也沒有那麽重要嘛,只要落實好了,從其他人那裏繼承來的想法,照樣可以算是獨屬于自己的魔法。”
他把‘獨屬于自己’念得又慢又重。
“請不要會錯意,我只是以為憑奧西尼小姐的出色才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構想的魔法晉升,所以難免大吃一驚。”
迦涅嗤笑一聲,沒有搬來其他魔導師致敬前賢的例子來給自己撐腰,直接反唇相譏:“按照您這個說法,您的機械魔法理論層面大膽借鑒了艾洛博的所謂科學技術,您也只不過是找到方法,把它在玻瑞亞也‘落實好了’。”
阿洛好像就等她這麽說,毫不猶豫地反駁:“與您的情況恰恰相反,我參考的是落實想法的手段,艾洛博機械制造技術,機械從來不是我魔法的內核,而是突破人體魔力基盤限制的手法——”
“沙亞!這不是你表演的舞臺!”
“如果你仔細閱讀過最近三百年的晉升記錄,就不會問出這種問題。”
終于有人忍不住了。
阿洛聳了聳肩,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仍然笑笑的。有人咳嗽了兩聲,聽嗓音好像是希爾維。
“嗯,各位批評得對,是我作為評審者的經驗太淺,沒見識,鬧了個大笑話。浪費了大家寶貴的幾分鐘時間,真是太抱歉了。”他誠懇又做作地一通說完,歉然一躬身,就維持着笑面坐了回去。
在阿洛這一問戳破某些默許的做法之後,劇場中的氛圍明顯有些古怪,剩下的問題更加像是在走過場。
“那麽接下來開始投票,迦涅·奧西尼是否有資格晉升魔導師?”
舞臺之外的劇場陡然暗下來。
伴随着清晰的語聲,一道亮藍色的光柱升上天空,第一個投票的是一位聲音清脆的女士,語調有些激動:“埃洛伊,同意!”
“安,同意。”
“阿奎諾斯,同意。”
每位評審依次報出自己的姓氏和決議,而後身周幻化出不同顏色的光柱。藍色肯定,紅色否決,白色棄權。
一道又一道的藍色光柱升起了,直通星光閃爍的天色穹頂。漸漸地,也會有一兩道白色和紅色打斷綿延不斷的藍色節奏,但相較海浪般勢不可擋擴散的藍,其他亮色終究是劇場中的零散點綴。
“斯卡沃,同意。”
“施邁茨,同意。”
“塞雷,同意。”
這一票投出之後,劇場內部的空氣安靜了一瞬。
按照姓氏順序,下個投票的是沙亞。
阿洛剛才坐下的那片座位現在淹沒在人造的黑暗之中,夜視魔法也無法穿透。
一秒,兩秒,阿洛沒有開口。迦涅看不見他的表情,她希望自己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光柱刺破黑暗,短暫點亮青年無表情的臉容。和其他投票者一樣,他的身影在表決的瞬間迅速消融在光柱的鮮明色彩之中。
留在迦涅瞳孔中的是一抹純白。
“沙亞,棄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