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更始-1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時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為了參加葬禮。
七月原本是龍脊山脈一年中最宜人的季節。
過了十月就開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換成另一幅模樣。
城外的郊野鋪開一層毛茸茸的、鮮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綠色。淡紫、鵝黃、純白,星星形狀的小花灑落在綠毯間, 那甜美的顏色仿佛來自裝滿孩童夢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風中, 沖着過路的旅人搖曳問候。
更遙遠的澄澈蒼穹下, 深黑色山體上的積雪與冰川亘古不化,在陽光中泛着微微的藍。
準時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襯出流岩城內色彩的蒼白。
黑灰色是飄飛在城頭塔頂旗幟, 也是每家每戶窗戶上系着的輕紗。一束束象征着別離的白色雛菊花頭朝下, 倒懸挂在沿街的門上, 凋落的花瓣靜靜地躺在階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幾乎沒有穿亮色衣衫的, 許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紗。
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讓整座城市都投入地準備并參與喪儀的,只有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奧西尼的死訊來得突然,卻又并未讓太多人驚訝。魔法界名門的家主數年稱病不露面,由一雙年輕的子女代行職責,她的狀況想來十分嚴重,有這麽一天只是早晚的問題。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時候, 還是恍惚了許久。
伊利斯像錨, 他渾噩的、離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奧西尼家收留之後, 有了第一個穩固的支點。
他曾經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連着錨的那根纜繩後來固然斷了,他永久地遠離熟悉的堤岸, 對奧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戀也在與古典學派的反複沖突中磨損殆盡;但對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難以啓齒的尊敬。
難以啓齒, 因為他知道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歡迎。
哪怕他唯獨沒有公開攻擊過伊利斯, 他晉升的每一步、還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會被視作對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這樣了, 他如果再關心伊利斯的境況,也只會顯得虛僞無恥。
即便如此,久違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滿目吊唁的顏色,還是從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嘗到一絲懊悔。
大半年前還在千塔城的時候,他應該更主動地向迦涅追問伊利斯的境況。她大概不會告訴他更多,但那樣他至少探究過。
沒有實際意義,只是一個心情上的區別。
他冒險掩藏身份來流岩城參加葬禮,也只是不想再在将來的某一日為缺席後悔。
今天是葬禮當日。
知道阿洛到流岩城吊唁的人只有芬恩·富勒。他與迦涅以那種難堪的方式分別,慘烈的餘味還沒散盡,大半年過去,他們至今沒有任何聯絡。
他悄無聲息地前來而後離去更好。至于吊唁的信件,他送過去大概也只會讓惹得迦涅多發一場火。
阿洛走時芬恩表現得堪比要送他上行刑場,反倒沖淡了本人應有的忐忑不安。
‘只要你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阿洛是這麽寬慰對方的。他沒告訴芬恩的是,學徒遭到魔法名門驅逐,承受的後果不僅是社會關系斷絕——
被驅逐的人身上都有魔法烙印。
奧西尼家的主城、還有流岩城堡壘對阿洛來說都是禁地。只是行走在這片土地上,他的精神和軀體便同時承受着灼燒般的痛楚。
阿洛只能自嘲地感嘆,幸好他對疼痛相當有耐性,也幸好奧西尼家給流放者的烙印至少沒有即死的功效。
他頂着一張陌生的臉孔慢慢沿着主街前行,目的地是流岩城北的幽隐教堂。
逝者的棺椁已經提前從更高的堡壘停放在那裏,莊重的安魂儀式過後,送葬的儀仗會穿過長街離開流岩城。
玻瑞亞人遺體習慣火葬。對傳火與帷幕二位至高女士的信徒而言,只有在潔淨的烈焰中,靈魂與精神才能徹底擺脫軀體的束縛,抵達各自應當抵達的彼岸。
距離喪儀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幽隐教堂外的扇形廣場上已經站滿了等待觀禮的人。只有通往正門還空出了一條道。
阿洛緩慢地登上教堂臺階,往門口的木箱子裏扔了一個錢袋。
紮實的金屬碰撞聲讓低頭站在箱子後的神官擡起頭來。他顯然在看守禮金箱這件事上頗有經驗,哪怕紙頁對他上下颠倒,他也閱讀無阻,念出阿洛在記名簿上留下的名字:
“加羅先生,往右邊走,那裏還有空位。”
阿洛一點頭算是道謝。
只有拿出一金幣才能進教堂內部觀禮,能在長板凳上有個位子坐的人需要付出的價錢更高。
倒不是奧西尼家需要民衆的禮金。箱子裏的錢會在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分發出去,一部分抛灑給流岩城裏的所有人,另一部分捐給傳火神殿經營的孤兒院和醫院。
收禮金純粹是為了控制教堂內的人數和場面,選擇性地邀請賓客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沒有比收錢更簡單有效的門檻。有身份送葬到最後的重要人士也不會在意需要付出的龐大金幣數額,只當是多撥一筆捐款,以切實的善行紀念伊利斯·奧西尼。
即便是舉辦家主喪儀,奧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務實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後排靠近中間走道的位置坐下。長凳上已經坐了個老太太,穿着顯而易見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領口別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紙雛菊。
枯坐着等待的時間最容易發酵出閑聊。阿洛無意和人攀談,但半個多小時過去,他擡頭查看周圍的情況,視線還是和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從山下來的?”她輕聲問,“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點了點頭,壓着嗓音說出符合編造的身份的話語:“我現在在金隼學院旁邊做點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學徒的時候,我有幸得到過奧西尼閣下的一點指點,受益匪淺。”
他适時收聲,老婦人不疑有他,點頭跟着嘆息:“伊利斯大人還那麽年輕……”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後背,頓了頓才問:“如果我沒記錯,新任家主是奧西尼閣下的女兒……?”
“是,迦涅大人是我們所有人的驕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幹巴巴地應道:“她還很年輕吧,承擔起這麽大的責任想來很不容易。”
“她什麽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彎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紀也沒那麽果斷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對方打量了他片刻,壓低了聲音:“原來您不知道嗎?呵呵,看來消息還沒在外面傳開。前兩天有些敗類借了奔喪的名頭,想在城堡外伏擊迦涅大人,全都被當場收拾幹淨了。”
阿洛默然。
一場未遂的刺殺竟然就這麽從這位慈祥的老婦人嘴裏平淡地帶過了。
他不知如何回應的樣子逗樂了她。
“奧西尼和奧西尼在城外打起來真的算不上什麽,隔個幾十年都會有,我們都習慣了,”她好像從異鄉人的驚異中收獲了小小的自得,頓了頓,她又強調,“但不管怎麽鬥,他們從來不會波及到城區,所以我們都尊敬愛戴奧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應了一聲,唐突地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幾不可察地發抖。灼燒他靈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劇了,再也無法忽視。
他吸了口氣,壓抑住顫抖,平靜地輕聲追問:“還有那種事?新家主沒受傷吧?”
“葬禮如期舉行,就說明迦涅大人沒事。就算受傷也是小傷。”前排的一個中年人這時候突然回頭,加入了對話。
老太太和這位精鐵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礦物挖掘情況,家主人選更疊很平穩,這是好事,代表着龍脊山脈的礦産今年也能帶來穩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強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過了雲雲……
阿洛安靜地聽着,就像一個異鄉人在這種場合下應做的那樣。
他低着頭,仿佛因為旅途疲憊有些打瞌睡,實則是為了掩飾自己因為烙印懲罰而病态蒼白的臉色,以及無法抑制的冷汗。
身邊的話題很快從葬禮的主角、奧西尼一家身上滑了過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會厭倦談論争鬥和死亡。即便是瑣屑的閑聊,阿洛也聽得很認真。
離開千塔城後,他沒有關注迦涅的動向,但也沒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麽,他連迦涅·奧西尼這個名字都很少聽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衛隊的頭領,但事務幾乎都交給副隊長艾爾瑪·索博爾處理,據說艾爾瑪都鮮少見到奧西尼隊長。
迦涅有別的事要忙。半年前她獲得了議事會書記員的頭銜——一個聽上去平凡、但實則相當重要的差事,大多數有志于參加千塔城政治游戲的法師都從那個位置做起。
這兩條進展之後,阿洛再次得到與迦涅有關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訊,以及迦涅正式繼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這九個多月拆分出來的每個日夜她過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蹤。而流岩城人的閑聊似乎讓他離那些未知的謎底近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意識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覺開始凝神傾聽與他無關的廢話,阿洛緊緊抿住了嘴唇。惱怒的情緒才湧上來,就因為騷動的空氣亂了節奏。
“啊,要開始了。”身側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來。
一群穿着黑色喪服的人從祭臺旁側的小拱門魚貫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質長椅上落座。莊嚴肅穆的空氣跟随着他們湧進來,擠滿人的教堂忽然安靜得詭異。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來的冷汗,緩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沒有特意去尋找什麽,但一眼就在烏壓壓的黑衣人裏看到了迦涅。
是個略側過來的背影,看得到一絲不茍盤起來的銀白頭發。面生的、眼熟的人環繞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嚴嚴實實。至少從他這裏看不到。
主賓落座,紗幕後的唱詩班開始齊聲歌唱。無需伴奏,他們以悅耳的歌喉贊美永恒的靜谧,祈求帷幕女士賜予亡者死後的安寧。
棺材在紗幕後的又一重屏風後,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風一截,時隐時現的,只能判斷出來他們在繞着棺材挪動。沒人知曉屏風後的具體儀式內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無緣、也無權探究死的神秘。
回環往複的贊歌讓阿洛暈眩。周圍人都站起來了,他才慢半拍反應過來,扶着膝蓋撐起從內灼燒的身體。
以白綢布包裹的棺木出現了,兩側各五名神官用浮空術控制着,讓狹長的匣子莊嚴地飄過走道,在紗幕與天頂星空的寂靜注視下離開教堂。
送葬的隊伍跟在神官們身後。奧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讓迦涅顯得消瘦。她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并不怎麽蒼白,沒有受傷的跡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驚人。
她與棺木還有神官們保持着得體的距離,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視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絲綢,好像被失去至親的哀恸壓得喪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這個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備,已經徹底沉浸在了對周圍環境變化的感知之中。
賈斯珀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屬于另一個季節的厚實衣物,和阿洛記憶裏一樣怕冷且棘手,擺着張很難解讀的淡漠臉孔。
他那雙淺色的眼珠符合禮儀,直直望着前方,卻時不時稍稍動一下,而後立刻轉回去。
阿洛了然:賈斯珀在确認妹妹的位置,還有周圍所有人和迦涅的距離。
——即便是在母親的葬禮上,賈斯珀·奧西尼也無法沉浸于傷感或是別的情緒,反而在時刻提防着襲擊。
這對兄妹的疑心病一脈相承,也可能是互相傳染。
伊利斯的棺木飄過阿洛面前。素色的織物上沾染着沒藥琥珀之類的昂貴香料氣味,幹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經過。他難得遵循幽隐教會的禮儀,和其他人一起肅容低頭,表達最後的敬意。白綢從餘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擡眸。
賈斯珀恰好從他的面前走過。
阿洛沒來得及收回視線。但賈斯珀甚至沒有給阿洛一個眼神,只是淡然地邁出下一步。
以他現在的虛弱狀态,哪怕是賈斯珀也不會把他視作危險。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個好奇窺探奧西尼家成員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虛虛打了個轉,最後還是将賈斯珀擠到視野邊緣,看向送葬隊伍中唯一的那抹銀白色。
迦涅要徹底從他近旁走遠了。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靜。這樣就好,他想,她不會知道他來過。
也在此時,迦涅突然略微偏頭,反向追着抛過來的繩索一般,朝斜後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