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失序-5

第48章 失序-5

貝瑞爾沒有質疑迦涅的決定, 她微微欠身,離開時帶上了套間最外的房門。

人造生命走路幾乎沒有腳步聲,寂靜迅速在卧室內外膨脹,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風, 迦涅險些要以為他也跟着貝瑞爾一起離開了。

她往鏡子裏看了一眼。就這麽穿着睡袍出去太過随便, 特地換一身衣服又顯得太把阿洛當回事, 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見客的晨衣,踩上輕軟的絨拖鞋, 慢吞吞地從卧室深處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間小會客廳正中央, 長披風搭在手臂上, 沒什麽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側臉與迦涅記憶中的光景重疊——他被驅逐出奧西尼家的前一年, 他就時不時會露出這種表情。仿佛他的身軀還留在原地,思緒卻已經到了不可追的遠方。

總是在遙望下一道地平線,他就是這樣的家夥。

迦涅在門邊停住,阿洛立刻回頭,看清她時明顯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歲之後,他就很少見到她披散着頭發的樣子了。名門大小姐在人前出現時,發辮總是整整齊齊地編好盤起。

散發, 晨衣, 拖鞋, 連通卧室的會客廳,過了午夜的時鐘指針, 種種細節都在有意提醒他們,此時此地, 一切都帶着強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離迷宮花園的強烈心慌再一次來襲。

迦涅沒有繼續往前, 就站在門框裏,搶先一拍為尚未結束的夜晚定性:“剛才……整個晚上的事都是意外, 被氣氛沖昏頭腦的胡鬧,一系列錯誤……要怪就怪節日和酒精,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別的意思。”

阿洛對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綠眼睛幽沉地盯住她,語調卻維持着溫和平靜:“你想說的只有這些?”

“我難道還有別的話可以說?”

“那麽就輪到我說了。”他深吸一口氣。

迦涅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不會将它們稱為錯誤。我不會随便和人接吻——”阿洛的喉結緊張地滾動,他幾乎沒有停頓地說下去,強迫自己看着她一口氣說完。

“第一次我沒有推開你,第二次我主動,那都是因為我願意。迦涅,我對你——”

不可違逆的寂靜驟然爆發。

阿洛的後半句話,還有彼此的呼吸聲心跳聲,遠處行駛過石板街道的馬車響動、衣物的摩擦,所有的聲音都像強風壓過的燭火,一下子就泯滅了。

是靜谧術,衛隊常常用來維持秩序的強力環境魔法。法術生效,絕對的寂靜立刻成為這間房間此刻唯一的主宰。

阿洛難以置信地瞪着迦涅,手上動作不停,巨人符號憑空閃現,反咒發動,靜谧術解除。

重新回歸的細小生活噪音宛如反撲礁石的海潮,沖入沉浸在絕對寂靜的耳朵裏,便有如一聲刺耳的嘯叫。音波沖擊之下,兩個人都是身體微晃。

迦涅呼吸有些急促,她扶着門框,一個詞一個詞地警告:“不許再說下去。”她挺直了背脊,吐字用力,表情冷硬:“你走,現在。我一個多餘的詞都不想再聽到。”

阿洛雙腳就像是釘在了原地,整個人蒼白而僵硬,一動不動。

他扯了扯嘴角,聲音很低:“你在害怕什麽?”

迦涅“哈”地報以嗤笑,音調擡高:“害怕?我為什麽要害怕?”

“連靜谧術都用上了,就只是為了阻止我說完想說的話……真誇張。我想告訴你的,難道是什麽需要你躲避的詛咒?”

阿洛的綠眼睛裏有不穩的光在顫動,他喃喃地說:“我一定要說,你不想聽我也要說出來。”

簡直像在用彼此聽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語,消除心頭殘存的一絲猶豫彷徨。

迦涅知道自己還能用龍語命令對方閉嘴,但傳承與龍語共鳴是偶然,未必有效。于是她下意識要甩上房門,把他和接下來的話都關在門外。

但阿洛動作更快,倏地就到了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指掌握緊,另一手貼上她的臉頰。

肢體接觸作為媒介,想法化作魔力波動,越過聽覺視覺的感官壁壘,原原本本地抵達她這個目的地,在她的腦海中重組為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信息。

她聽到阿洛的嗓音,在她的身體、她的意識內部,她聽到他說:

“我喜歡你。”

冰冷又熾熱的顫栗感爬滿後背,迦涅渾身發抖。一瞬間她像是回到了喝下真愛之酒的那個瞬間,心跳聒噪得惱人,一下下的像在催逼。

是的,她必須做出反應。立即。

剖白同時包含叩問,他唐突地宣告自己的心情,于是她也不得不順勢向下構思回應:他已經表明感情,那麽她呢?她對他是怎麽想的?

這些問題才浮現,讓人暈眩的窒息感便扼住迦涅。她本能地放空腦袋,或者說,某種可以稱為自制力的東西禁止她順着這條思路走下去。

容許存在的應對唯一并且确定。

啪,迦涅反手狠狠打落阿洛貼在她頰側的手掌,向後跳開一大步。她聽到自己冷靜地說:“我聽到了。然後呢?”

阿洛錯愕地看着她。他茫然的表情裏甚至有一絲天真。

迦涅重重吸氣,用不耐的語氣快速發問:“你告訴我這種事有什麽用?感情是最廉價沒用的東西。我難道可以将這句話理解為承諾?你願意為我永遠不再踏入千塔城?還是說,你準備好在所有人前為你脫離并且攻擊古典學派忏悔?”

利刃般的問句一擊連着一擊,冷酷地切割開告白的暧昧氣氛,斬碎稀薄的期待,于是剩下的只有緊張感。

“我不需要任何人無用的‘喜歡’,那只會給我徒增困擾。現在你聽明白了嗎?請回吧。”

這個渾身是刺的迦涅阿洛很熟悉。當她優先奧西尼家繼承人的身份,她就會搬出這套論調。他清楚這點,也在逐漸習慣她矛盾的、總是反複踩踏他脆弱神經的言行。

可當那雙金瞳向他報以冰冷的注視,阿洛就恍若回到了流岩城的冬日,雪山上極致的寒冷會讓人從骨頭內部感到疼痛。他望着她,有一瞬間的動搖。

又是他一廂情願,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嗎?

“一談到我們的關系就立刻繞回我們的立場矛盾上,你不必每次都這樣。”阿洛閉了閉眼,迦涅冷硬的表情從他的視野裏暫時消失,連帶着自我懷疑一起。

他盡可能平和地提議另一種路徑:“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會幫你。收集信息,找人,籌措物資,解決魔法上的難題,甚至僅僅是聽你傾訴……這些角色我都可以勝任。”

迦涅不為所動:“我沒有時間和你玩好朋友游戲。和你暗中保持聯絡弊大于利。如果你的喜歡沒法為我帶來實際利益,那麽你的感情對我來說就無意義。你很快就要離開千塔城是件好事,否則你以這種狀态留在這裏,遲早會成為我的麻煩。”

阿洛的臉色迅速地慘白下去。

他眼睛裏有異常明亮的光,在劇烈燃燒般、垂死掙紮般閃動。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視一個在他報出答案後突然改變謎面的問題。不顧一切尋求答案的沖動開始崩解,不安滲進自我懷疑的裂隙,他終于無法維持虛假的平靜。

“撇開你那套有益無益的理論,你始終沒有正面回答我,我對你來說是什麽?”

舞臺面具般的市儈和不耐煩從迦涅臉上消失了。她面無表情,确切說,像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

然後,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牆角的座鐘:“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讓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對此毫無悔意。”

阿洛覺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見底:“你知道我不在問這個。”

她回眸看他,沉默數拍,毫無征兆地笑出聲來。

阿洛生硬地問:“你笑什麽?”

迦涅用難以置信的、刻薄的語氣驚嘆:“傳火女士在上,你該不會在期待我回應你的‘表白’吧?就因為我親了你,你就以為我——”

他忍無可忍,疾聲打斷她:“那你倒是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主動親我?!”

迦涅停滞半拍,給他一個燦爛卻也冰冷的笑容:“因為那會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嗎,”阿洛輕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進去,抱着我不放?”

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擡高聲調:“我一開始就說了,是酒精和節日氣氛作祟。那種情況下換一個人,任何一個人,我都可能那麽做!”

“任何一個人,哈哈。”阿洛低聲重複,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穩。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來盯着她,幾乎與她額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親昵的姿态,雙方卻更像是角力中的一雙野獸。

阿洛長長地吸了口氣。

因為離得太近,他幾乎像在深嗅她肌膚還有發絲上散發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繃緊了身體,掩飾住本能的顫栗。

他沒漏看這個小細節,綠眼睛嘲弄地閃了閃,語聲柔和:“承認你很享受和我親近,就那麽困難?”

她沒作答,只是面無表情地維持與他的對視。

他便自顧自地問下去:“承認你沒有自己聲稱得那麽讨厭我,甚至有那麽一丁點喜歡我,是什麽不可饒恕的罪過嗎?”

迦涅腦海裏的某根弦随着這句話繃斷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縮。

迦涅順着已然打開的話頭說下去,就像順着陡峭的雪坡滑進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無生的險境,也已經停不下來,只能确保結束來得利落迅速。

她的聲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許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惡心。”

數拍漫長的、令人無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裏苦苦掙紮的光彩逐漸熄滅了。他機械地眨動眼睫,輕聲重複:“惡心。”

迦涅緊抿嘴唇,喉嚨深處有什麽在翻騰。如果這個時候張開嘴,她一定會吐出自我否定的話語,前功盡棄。

可是……可是。

她抿緊了唇線,等待那團騷動的東西平靜。等到她終于能夠作答時,她鎮定得冷酷,口齒清晰:“你說得沒錯,我确實短暫沉溺在欲望裏。或許有那麽一秒,你讓我動心。而這都讓我恥辱,感到由衷的惡心。”

阿洛像是終于聽懂了她在說什麽,慘白着臉後退了半步。

她總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傷人說法。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變幻,最後凝結為一張帶着隐約怒意的冷面。帶着溫存柔情的困惑和掙紮從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氣。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開荊棘纏繞而成的死結,一刀剪掉讓她掙紮的那一截對她來說總是更容易。

她擺出送客的神氣:“祝你離開千塔城的旅途順利。”

阿洛沒有作答,轉身就走。

“也願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對着他的背影輕卻清晰地說。

青年的腳步猛地頓住。他嚯地轉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備地盯住他。

“很遺憾,你這個願望注定要落空,我會回來,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齒,剛才被震驚壓住的怒氣終于化作赤色漫上臉頰,反襯出他語調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譏,阿洛卻猛地扣住她的後腦,幾近粗魯地俯下來親她。

她憤怒地掙紮,但勾畫魔法符號的手指被鉗制,念誦咒語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夠用意念施展的攻擊法術寥寥無幾。

護身的魔法罩對于肢體接觸無效。召喚光球點亮房間,只讓視野因為刺目的光芒變得模糊。更加複雜的、可以用意念驅動的法術還沒完成,就會被知覺上的刺激打斷。

像沒有章法的扭打,又像邁着随時會絆倒彼此的怪異舞步,重疊的人影踉跄撞向牆面。

迦涅雙手的指縫都被迫張大,接納青年骨節分明的指節。帶着鮮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嚴絲密縫地扣緊,向上擡過頭,而後和她的背脊一樣壓在暗紋起伏的牆壁上。

從門邊到牆上的短短路途,親吻就沒有停止過。

與其說是吻,那更像是兇狠的纏鬥。吞吃彼此的氣息,圍堵換氣的縫隙,以先讓對方窒息脫力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氣。她不在乎牙齒磕碰到,胡亂地撕咬着對方的嘴唇舌頭——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軟的東西。她很快嘗到了鮮血的鐵鏽味。

阿洛終于後撤。

他的下唇多了兩個傷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順勢染成了驚心動魄的赤紅。他鮮豔的笑弧,還有綠得吓人的眼睛都顯得分外兇惡。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兩秒。

迦涅回過神來,張口就要念咒。

“好像還不夠惡心。”這麽說着,他忽然松開她,拇指在唇上創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擡起,胡亂抹上迦涅的嘴唇,險些突入她的齒後。她躲避不及,這一抹血紅于是成了他們共享的顏色。

她舍不得讓心愛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滾出去!!”

阿洛聽話地退開了,裝腔作勢地單手按胸行了個禮:“遵命。”

他安靜地走到套房門邊,略微側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轉了轉。開口時他的聲音裏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亂潑灑的情緒不見蹤影: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餘感情我會很快克服。這次是徹底的。”

語畢,他就開門走了出去。

迦涅聽着他的腳步聲順着臺階往下遠去,緊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門開啓的響動,随後是貝瑞爾平靜的提醒:“先生,請您從後門走,我來帶路。”

腳步聲更遠了,終于聽不到了,迦涅面無表情地走到第二進的書桌邊上坐下。

她對着展開的羊皮紙看了好幾秒,拿起羽毛筆。是的,她沒有忘記要聯系烏裏,得找個由頭向他打聽她的‘父親’。

艾澤的那個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開,可能需要請專業并且口風嚴密的工匠鑒定裏面的東西。

還有一封信要給賈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約見一些人,提醒他們她現在已經是個受認可的魔導師,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間也要商讨細節,重新啓動對于伊利斯‘急病’的調查,不,在那之前,或許他們應該搞清楚奧西尼家的傳承是否有問題……

這已然是個異常漫長的滿月夜,并且還會繼續漫長下去。

直至太陽升起,她身為魔導師的第二個白晝到來,阿洛·沙亞從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開啓。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會有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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