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散酒
張輝帶着妻女離了蘇家不久,一個禮拜天裏,蘇家門前照例是要擺出酒缸子散酒,這一天黃昏,蘇老先生穿一身白色竹布單褂,坐在宅子前一把藤椅上,看着劉管家散酒。
這時來領酒的人群中,有一個性子比較忠厚的酒膩子,他喝完酒,知道蘇家已經是今時不同往日,還這樣每隔七天地散酒,這就可見蘇老先生是一個厚實的人了,這酒膩子念及至此,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不好意思的,便到了不遠處一個小攤上,挑了一個熟好的西瓜,又請小販切了,拿上幾片請蘇老先生吃。
蘇老先生眉歡眼笑接過來,吃着西瓜,也就和那人攀談起來,那酒膩子問道:“這幾天怎麽不見府上的姑爺和太太呢,還有那雲小丫頭,平常這個時候,該出來玩啦。”
蘇老先生略略有些尴尬,啃着西瓜,含糊其辭道:“他們呀,嫌最近天熱,待宅子裏不肯出來罷了。”
那酒膩子将信将疑,也就沒有再問。
偏偏另一個喝醉了酒的酒膩子,叫将起來,說道:“啊呀,蘇老太爺,怎麽說這樣糊人的話?那張姑爺和你家姑太太,我是親眼看見的,在一處土屋前賣酒,那土屋就是張姑爺的娘那裏,我就住在那附近,已經接連好幾天看見他們了,哎呀呀,蘇老太爺,你還說他們是天熱不肯出來,怎麽你如今會說這樣糊人的話?”
蘇老先生聽了這一番話,心裏早已是惱羞成怒,臉上的神情繃得緊緊的,嘴角一點笑意也沒有了,那啃了一半的西瓜,也沒有心情再吃下去了,眼睛瞪着剛剛那說話的人,生氣,而又無可奈何。
晚上吃飯的時候,蘇老先生在飯桌上提起這事,非常地不忿且不平了,他把一片裹面炸素藕且先撈來吃,一邊吃一邊道:“那狗奴才!嘴裏慣會嚼蛆的,我蘇家的事,要他一個豬猡多嘴!”
劉管家這時剛自外面收拾好酒缸進來,聽見這句話,心裏很躊躇了,以為這一定是因着自己白日裏勸着不要散酒的緣故,所以惹得蘇老先生發怒了,但也只得進去,裝作沒有聽到方才那一句話的樣子,對蘇老先生道:“老爺,酒缸已經收進來了。”
蘇老先生正吃着藕,随意地點了一下頭,算是答應了,但劉管家方才,卻是并沒有擡頭望着蘇老先生,良久等不到回答,心裏惴惴地,再過許久,實在覺得站得辛苦了,偷偷一擡眼,恰和蘇老先生的視線對上。
“豬猡!傻站在這兒做什麽!滾吧!”
劉管家得了這一句,如蒙大赦,忙自退下去了。
劉管家退走後,蘇老太太拿筷子揀着辣椒小炸魚裏面的一個個小蝦米吃,尋來尋去,好半天才挑得一個,比得菜花地裏挑芝麻,這時蘇老太太專心致志地撿芝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起蘇老先生道:"方才你說他們賣酒?"
蘇老先生這時嘴裏又嚼着一片糖拌西紅柿,不及說話,只得連連點頭,蘇老太太看見,十分地憤怒且埋怨了。
蘇老太太把那一粒粘在盤子底上的粉白的小蝦米撈起來,很快速地吃下去了,啪嗒一聲又摔下筷子,聲音像一夾豌豆在太陽底下爆開,一粒粒地、連續地,不曾斷開。
"真的,她從小就不聽我的話……"
"好不容易她成人了,我叫她嫁給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她偏偏不嫁!尋來尋去,尋了個窮小子,你看看,如今怎樣了!我早說過,不聽我的話……如今是去賣酒了,被人家看見說出去,不嫌丢人麽!她不嫌,我還要嫌的!"
蘇老先生搖頭,"一代不如一代了呀!像前清時候,女人家也是可以露面的麽?不能呀!一代不如一代!"
這時候又聽到外面有小販喊:"收辮子咯!收辮子!小辮一塊一條,大辮三塊!"
蘇老先生愈發憤怒了,"像前清時候,男人家也是可以剪頭的麽?不能呀!一代不如一代!"
蘇老太太道:"哎呀,聽說外面就連女學生也剪起頭發來了,童花頭,那樣地短!"
"這就可見是壞種!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随随便便地剪了,呀!是要弑父殺母呀!"
蘇老太太聽了這話,臉上也很驚恐,和蘇老先生一樣瞪着眼睛,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
不久飯吃完,楊媽負責收拾着碗筷,平常要刷五個碗,現在只刷兩個,實在是很輕松的了,楊媽哼哼唱着,扯了幾句昆山腔,自娛自樂而已。
"聞言驚顫,傷心痛怎言……嗏,也索把罪名喧……"
待到碗刷好了,楊媽就自去把碗收在廚房櫥窗裏,又到下房自家屋裏去收拾床鋪。
這時突然聽到蘇老先生大聲叫道:"楊媽!"
楊媽忙忙答應了一聲,一路跑着到了蘇老先生面前,那蘇老先生卻是呆在廚房裏,眼睛陰陰地盯着楊媽,楊媽被這一盯,心裏先自怯了三分,那頭就慢慢地低下去,垂着眼,心想又是出了什麽錯?
"你刷碗後過了幾遍水了?!"蘇老先生大聲問着。
楊媽忙道:"這我一向都是按老爺說的,過三遍水的。"
"豬猡!你還扯謊!"蘇老先生指着一旁那刷碗的木盆,罵道:"你過了三遍水,怎麽木盆裏還有一層細土的!這就可見一定是你把碗先放在地上沾了土,刷過碗後,又沒有過水的!你這豬猡!"
楊媽聽至此,心中卻也疑惑起來,心想我記得明明過了好幾遍水呀,難道是我記錯了麽,便拿着眼去睃那木盆底下,果然上面有着一層細土,楊媽愈發疑惑了,心中那一團疑影子,卻是解不開,當下只得認下是自己忘記過水了,又挨了蘇老先生一頓叱咤。
那之後好幾天,楊媽方才想明白,也只得暗中叫屈,心裏又覺得是冰冷冷寒絲絲的,心想着老爺子心是夠細,能想到這上頭去!夠陰!夠毒!
這時便又氣不過,心想我這哪裏是來做娘姨呢,平白無故地倒會給人家當出氣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