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紋
張輝帶着妻女回了張家,一開始的日子雖然清貧,但是也真的非常快樂,更快樂的是十歲的蘇雲儀,在這新居認識許多同齡人,見一面就相熟,相熟後就組成一個個小團體,每天吵吵鬧鬧蹦蹦跳跳地互相串門在一起玩,永生永世的快樂。
那時候,每天都要起一個絕早,紅頭繩紮住雙角的長長的辮子,一路非常快樂地打開家的門栓跑出去。
一天的日子永遠有趣,春天裏,去挖別人家門前剛冒出芽的草,移栽在自己家門前,來年就可看到花開。
夏天呢,扯了方楊樹葉,捊去葉子,只留光禿禿一根杆,和相熟的夥伴鬥草,不多久又去買冰水喝。
在去買冰水的路上,永遠那一屋子人家院子裏的藤蔓花和桃樹花伸出牆角來,他們常常去摘花,留着在過家家的時候裝扮心中的那一方小屋。
可是藤蔓花上常常有螞蟻,他們看見那螞蟻,大叫起來,心裏覺得是上當了,以後看見那藤蔓花,總要留神看上面有沒有小螞蟻。
秋天永遠是天氣好,呆在院子裏擡頭看天看雲也覺得有意思,雲下面有一棵草,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但是竟然會枝枝葉葉地動,這可不是太奇怪了麽?
把那草一拔,怪不得!下面伏着一條長長的蚯蚓。
冬天是和夏天一樣地快樂呀,看它刮風,看它落雨,冬夜裏風雨太大太狂了,就呆在屋子裏,母親怕孩子受冷,就端過來一碗溫糖水來。
甜白釉子的細瓷碗,瑩瑩溫潤的甜白色,糖水就在裏面,一口一口地慢慢啜飲着,甜甜蜜蜜的滋味兒。
又看它下雪,看它結冰,堆着雪人又去打雪仗,下午由鄰家姐姐領着,到一處遠地方的結冰的河流踩着冰走路,又在河岸的兩樹之間蕩秋千,也不怕繩子斷了掉河上去的!
那時的春夏秋冬是永遠的童話,口袋裏永遠裝着一分錢可以買好幾塊的橘子味水果糖,什麽都是快樂的,永遠的晨昏的寧靜,黃昏日落般的溫柔感和溫暖感呵!
快樂的日子太快樂,蘇雲儀唯一的不快樂,還是因為看到一部小說,那結局是男主角愛的人死掉了,男主角和同伴們把她葬了,故事往後翻,是不久以後,男主角對着一個安慰他的同伴笑了一笑。
蘇雲儀看到這笑,馬上覺得不可原諒,她整個的童話是被深入地毀了一塊,故事裏居然會有人死掉!不可思議,這就很夠難受了,然而男主角還會再笑的!
蘇雲儀想,一個自己最親愛的人死掉了,那麽那個人此生此世的以後,都不可以再笑的,怎麽可以!
多幼稚決絕的想法!孩子氣呵,然而在那個時候蘇雲儀覺得這最正确。
後來不多久,忽然有一天,母親要送她去新學堂去了,那新學堂是要住校,蘇雲儀第一天住進去就大哭,非常非常地想家,而且人生地不熟,到了後來也還是經常哭。
又是忽然有一天,母親嫌她那辮子太長了,在學校裏怕不好打理,便帶着她去了理發師那裏剪掉,剪掉頭發,蘇雲儀一路大哭着和母親走回家去,路上的大人們看見她哭,問清了原因,都只是笑,覺得她非常非常地可愛。
小孩子哭起來是真的非常可愛的。
新學堂呆了幾年,蘇雲儀很不能忍受了,一定鬧着不要住校,一定要回來,她母親蘇巧豔沒有辦法,便答應她,叫她轉回來,在家附近一座舊式書塾裏讀書,離家近,每天都可以回來的。
蘇雲儀迫切地想重拾那從前的寧靜的快樂,黃昏日落般的寧靜感和溫暖感呵,然而無可奈何地,一切都不一樣了,她的整個的童話是被深入地毀了一塊。
大些時候,家裏常來客人,蘇巧豔一定推着蘇雲儀叫人,"叫呀!這孩子,舅舅不認得了?叫人呀!"
然而蘇雲儀只覺得非常地難為情,低頭叫了一聲舅舅好,就跑開了。
她母親無奈道:"這孩子真是,性子會變得這樣讷!"
重回到舊式書塾,蘇雲儀的功課偏得非常厲害了,這裏的算術老師又常常體罰,且非常地侮辱性的責罵,蘇雲儀偶爾和母親說起,她母親不以為然,"該!"
她還記得呵,一次晚上書塾裏國文老師留着學生背千字文,再用紙筆默寫下來,她默寫得非常好,她的國文老師說她的記憶力是非常好的,當然她的記憶力非常好,可在算術上就不是這樣。
她頂恨算術,但她母親卻頂喜歡算術,常常地教她打算盤,算來算去,蘇雲儀死活算不出來,她母親便拿出一把戒尺來狠打了她幾下手心,"叫你這樣笨!"
那時的蘇雲儀是非常地乖的,常常地有一種那樣的天,太陽暖洋洋地曬下來,她搬了小板凳在天井裏看書曬太陽,她十幾歲了都沒有看過小人繪畫書,就是她的同學拿了一本,當着她的面翻開給她看,她也不看,認認真真說道:"先生和阿媽不叫我看,他們說這不好。"
那同學笑,"真的好看呀,真的不要看麽?"
蘇雲儀遲疑了一會兒,"好吧,就看一頁試試。"
那書是真的非常好看,蘇雲儀看完了,心裏疑惑,"這書不錯呀,怎麽我的先生和阿媽都不叫我看?"
這樣的事情到最後太多太多,蘇雲儀卻永無法做到麻木,那一種刺痛的、鈍鈍的、難言的憂傷,永遠時不時地、沒來由地、沒有盡頭地來一下,她的整個的童話是被深入地毀了一塊,但是從前也是那樣真切地快樂着呵!黃昏日落般的溫暖感和溫柔感。
那一點感覺就夠她成為很溫柔的人了,可那以後的,長長久久的不得安寧呵!
再過幾年,她父親染上煙霞癖,且漸漸地染深了,深到了要打嗎啡的地步,嗎啡這東西,日積月累,久了是要人命的,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聽見隔壁乒乒乓乓地摔東西的聲音、打罵的聲音,就堵上了耳朵也知道它在,空氣中永遠有那一種無形的東西壓着人,永遠惴惴不安,不得安寧。
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桌子上盛水的青瓷布滿細碎的冰紋,支離破碎的。
小孩子就永遠比大人快樂?也不見得,那是大人們的一廂情願,小孩子就不承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