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愛 22

第046章 愛 22

葉竹西站在獨立病房外, 透過寬大的玻璃看向屋內,病床上單薄的身體孤零零躺在那,四周是正在運作的精密機器, 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藥水順着管子注入靜脈。

路遙被搶救了回來,暫無性命之憂, 但因為吸入的一氧化碳含量很高,對大腦産生了很大影響, 醫生說什麽時候能醒過來還不能肯定。

由于是重要的證人加嫌疑人, 路遙被安排在獨立病房裏, 除了警方、醫護和家屬之外沒有外人能接觸到她。不過除了唐娜之外她沒有什麽家屬, 她那姑姑也不會管她死活,所以每天來這的還是只有醫護和警察。

葉竹西今天是自己來的,她已經連續來了三天,前兩次許玖都跟她一起,今天那人說是有事,就沒跟着。

距離路遙燒炭自殺被警方發現已經過了四天,上次的專案會上許玖給出了新的分析, 推測路遙并非真兇,而是替人頂罪,而她推論的真兇是唐娜的雙親。

這個推論在專案會上引起了劇烈讨論,有人支持也有人質疑,兩撥人你來我往辯論了一整晚,但最終質疑方提出的疑問都被許玖冷靜地一一解答。

……

“根據路遙在遺書中所寫的內容推論, 她在得知唐娜遇害的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是寧铮殺人,然後她找到寧铮家, 殺人碎屍抛屍。完成這一切之後,她顯然也沒了生存的念頭, 選擇燒炭自殺。”

時間回到幾天前的會議室內,李蓉代替許玖站在臺前講述路遙的遺書,而許玖端坐在下面,凝眉沉思。

她從刑偵局找來全國最厲害的筆跡鑒定專家,确定遺書是出自路遙之手,完全排除了僞造遺書的可能性。

既然遺書不是僞造的,那專案組大部分都傾向于上面寫得是事實,路遙就是殺死寧铮的兇手。雖然遺書上透露的內容不多,但跟專案組之前的調查結論相同,寧铮是殺害唐娜的兇手,路遙則是為了給戀人報仇。

李蓉在會議上得出結論,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認同,眼見案子迎來曙光,專案組上上下下都十分興奮。

直到始終一言不發的許玖讓于茵操作電腦打開投影。

投影畫面上清晰投射出寧铮的頭顱創口特寫,葉竹西眼皮一跳,這是她拍的,就在發現路遙自殺之前。

許玖手握激光筆,在投影幕布上虛虛畫了個圈,指着寧铮頭部的創口,道:“現在還有一些疑問沒有解開……首先,我對寧铮的屍體進行過兩輪屍檢,他的死因是頭部遭到鈍器重擊導致的顱骨粉碎性骨折。大家可以看一下他頭部的創口,無論是創面、裂紋、創口形态等等,都反應出兇手力氣是很大的。他額骨上面的傷有很明顯的生活反應,應該是與兇手見面時迎面遭受一擊。”

Advertisement

話說完的那一刻,包括李蓉在內的經驗豐富的刑警不約而同皺起眉,她們已經想到了疑點在哪兒。

寧铮身材高大,且因為從事鐵路維修工作,力氣很大,尤其是臂力驚人,再加上正值壯年,要想從正面直接将他頭骨擊碎,除了出其不意之外、兇手必然力氣也要很大。

可看路遙那個樣子……

李蓉心裏像挂了一桶水似的七上八下,忍不住對許玖說:“可是路遙的遺書……她不可能撒謊吧?再說我們從她租的車輛上找到了大量寧铮的血跡,肯定是她做的……”

也有其他偵查員提出新的疑問:“路遙真的是自殺嗎?會不會遺書是受真兇脅迫寫的?然後真兇再僞造自殺現場?”

負責痕檢的梁新巧出聲反駁:“不,我們進行過細致的現場勘察,也跟茵茵确認過監控信息,從那間民宿的痕跡和監控來看,路遙是自殺無疑。”

“這……”

眼看着案情進入又一團迷霧中,明明才見着曙光,現在反而陷入矛盾之中,這讓專案組的士氣前所未有挫敗。

提出疑問的許玖卻沒有這種感覺,她敲了敲桌子,道:“分屍抛屍、自殺和遺書,我們可以确定這些應該是路遙所為,但直接殺死寧铮的人,也應該另有其人。”

畢勝忍不住出聲:“有共犯?”

所謂的迷霧輕輕一吹就散去,矛盾也可以輕易被“共犯”二字化解,只需要知道是誰幫路遙殺了寧铮即可。

有人提出建議:“查一下路遙的賬務往來,看看是不是買兇殺人。”

只要價錢給夠了,缺錢的亡命之徒真的會不顧一切去替金主殺人。

葉竹西目光微亮,突然想到上一個案子,也是她此生接觸過的第一起殺人案件,那不就是買兇殺人嗎?可見這個也不稀奇,路遙也很有可能這麽做。

如果是這樣的話……

她的心底才剛升起一些期待,卻聽許玖說:“買兇的可能性不大,路遙在遺書裏說明是自己殺了寧铮,她在主觀上隐去了另一人涉案的可能,我認為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袒護。”

袒護?!

專案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猛然反應過來還有這種可能性,路遙很有可能是在替另外一個人頂罪。

可這個人會是誰呢?

負責追查路遙這條線的偵查員們開始翻看自己的筆記,絞盡腦汁去想路遙身邊的人際關系,從那有限的來往中找出符合嫌疑人條件的人。

但問題是,任憑她們怎麽想,也沒想出路遙身邊有哪個是會跟她一起殺人還會被她袒護的男性,她就連男性朋友都沒有。而且路遙親緣淺薄,日常生活中除了唐娜之外,聯系最多的就是同事,她身邊扒拉來扒拉去也沒見着半個男性。

許玖見大家一個個凝眉讨論,轉眼間又對上葉竹西的眼神,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彙,只匆匆一眼,許玖卻突然心領神會想明白了她心情低落的原因。

自從知道路遙在民宿燒炭自殺,葉竹西就一直神色恹恹,對這個案子明顯提不起興致,甚至有些故意消極怠工的意思在裏面。

之前許玖被路遙自殺的事沖擊到,一時沒想明白,剛才那一瞬的對視,突然讓她跟葉竹西的思緒接上了軌。

葉竹西很聰明,且因為魔術師這個職業天然需要善于剖析利用觀衆的心理,所以她對人類的行為動機有很高的敏感度,這也是許玖最開始想到請她合作的原因之一。

因為她對人心的洞察力很強,所以她大概率在得知路遙自殺的時候就理清了其中的原因,她在同情路遙的遭遇,甚至與之共情,所以她才會在那之後表現出對案子後續調查的消極情緒。

許玖低了低頭,忍着不去理會葉竹西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氣,出聲打斷底下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還有兩個人,乍一看和路遙關系并不近,但仔細去想,他們卻是路遙心中十分在意和挂念的人。”

偵查員們面面相觑,嘀咕道:“誰啊?總不能是那不管她的姑姑姑父?”

有心思敏感的人已經順着許玖的話猜出了結果,像龐雁和畢勝,她們都是經驗豐富的偵查員,對犯罪心理方面也有一些涉獵。

龐雁皺着眉,表情看上去含着不忍,嗫嚅道:“是……唐娜的雙親?”

這話一出,會議室讨論聲更大了,有跟龐雁一樣想到這一層的人,像是畢勝和李蓉,也有反駁這個觀點的。

“可是唐娜的母父案發時是不在現場的。”一個負責調查唐家二老這條線的偵查員率先舉手反對:“我們走訪過唐家的鄰居和小區物業保安,也調查了小區的監控,唐家二老在寧铮死亡當天晚上七點多就在小區裏出現了,他們一直在遛彎,然後就回了家,有很多人可以作證。”

根據目擊證人賴猛的證詞,寧铮七點半的時候還活着,唐家二老是沒有這個作案時間的。

畢勝卻蹙眉反問:“但是路遙的人際關系裏也沒有其他人能符合條件了。”

先前的偵查員說:“也許是沒查到呢!”

又有其他人不樂意了,他們負責調查路遙這條線:“不可能,我們查得很詳細!你們怎麽不說是你們疏忽了,漏掉了唐家二老的動線。”

“不可能!”

眼看着專案組隐隐有互相指責的趨勢,許玖連忙敲了兩下桌子,李蓉也板着張臉喝道:“都停一停!聽許隊把話說完。”

場面暫時控制住,衆人的目光又聚集在許玖身上。只是這次多數視線已經隐隐帶着不耐。許玖知道,如今離春節越來越近,案子可以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再停滞不前的話會給專案組帶來不小的麻煩。

她示意于茵調下一張資料,道:“在寧铮屍體全部找回後,我又進行了詳細的屍檢,但在第一次屍檢時就發現了一些問題,死者胃內容物的檢查結果和目擊證人的證詞有矛盾。”

“根據死者胃內容物顯示,他是在吃飯過程中或者才吃完飯沒多久就被殺了。當天痕檢員并沒有在屋內找到任何遺留的飯菜、廚房也沒有動過火的跡象,死者大概率是吃的外賣……于是,我找人聯系了外賣公司,找到了寧铮當天叫外賣的記錄……”

投影幕布上出現一張外賣單據,是電子版,應該是外賣公司提供的底單。

“外賣是在寧铮死亡當天下午五點半送到的,外賣內容也和他的胃內容物對得上。也就是說,寧铮是在五點半到六點半這段時間內死亡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霎時間,專案組成員們紛紛露出或驚訝或恍然的神色。

……

葉竹西當時在場,全程見證了許玖的分析。這個案子到這一步已經讓她産生了十分微妙的心理,她借着那次會議仔細觀察了許玖,發現她在查案時像是個絕對理智的冰冷機器,絲毫不會被情感左右。葉竹西自問自己是做不到這樣的,她共情能力強,會下意識去換位思考,在她得知路遙自殺的那一刻,她心裏就充滿了同情。

自己應該當不了警察,葉竹西這樣想,幸好只不過是一次合作,最多不超過半年時間,她這小心髒裝不下這麽多糟心事。

刑警碰上的案子哪件不糟心?尤其是許玖她們重案組,案子更是糟心的不行,沒有強大的心态幹不了這個活兒。

葉竹西又想到許玖在分析案情時那張冷靜理性到冰冷的臉,她伸手按在病房玻璃牆上,垂下眼心想:那家夥真是從小到大都一個樣,永遠理智得不像人。

前兩天一起來醫院看路遙,葉竹西曾經沒忍住問了許玖一個問題:“她已經自首了,那封遺書就是她的心願,你還是想繼續去挖真相?”

葉竹西同情路遙,她不是警察,沒有什麽對真相的執着,她只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路遙選擇了一人扛下一切、選擇了面對死亡,是不是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而且,就算唐娜的雙親是真兇,可寧铮是殺害他們女兒的兇手,寧铮本不就該死嗎?

許玖當時沒回答她的問題,葉竹西等了會兒沒等到答案,有些不甘心,于是她又換了個問題:“寧铮殺害唐娜,按照法律最後會怎麽判?”

這次許玖不再沉默,開口道:“這個案子綜合來看大概率是死刑。”

葉竹西呼出一口氣,有些不講理道:“既然他怎麽都要死……”那麽死在被害者家屬手裏有什麽區別?

後半句她沒說出口,她不是不懂法,她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出來,可她就是于心不忍。

許玖知道她想說什麽,只是定定看着她,眼裏的情緒翻湧,片刻後說:“若是允許被害者家屬動用私刑,那麽法律終究會成為廢紙。任何人都可以借着‘報仇’的名義對他人動手,到了那一天我們國家建立起來的法治社會将形同虛設,社會将重回混亂。法律的存在,是為了給人們創造相對公平的環境和社會。法律不是萬能的,但它是必要的。”

想到這些話,葉竹西心裏無奈,她何嘗不知道正确的是什麽,可她就是不忍心,甚至不講理地說許玖冷血。

此時,路遙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葉竹西沉默地轉身離開,她知道許玖今天去做什麽了,無非就是繼續去找證據。

她在專案會上的推論十分精彩,每一個結論都在最後得到了全體專案組成員的認同,可最大的問題也擺在她面前,那就是沒有切實的證據。

雖然所有的檢測都能形成環環相扣的證據鏈,但還是缺少唐家母父才是真兇的決定性證據。畢竟路遙寫了遺書認下所有罪證,而警方如今掌握的全部鐵證都定死了她分屍抛屍,她才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

許玖不得不承認,路遙對警察來說是個聰明的對手,她把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好了,就像她在分屍抛屍時故意留下的那些破綻和線索,就是為了把所有證據都指向她自己。

第一次踏入寧铮家的時候許玖就察覺到了異樣,兇手顯然精心處理過現場,卻又在衛生間留下了很多線索,實在違和。現在看來,那全都是路遙刻意留下的破綻,引警方把視線确定在她的身上。

分屍和抛屍的都是她,她也寫了遺書,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殺人的不是她,哪怕屍檢報告和外賣訂單體現出的死亡時間能推翻唐娜母父的不在場證明,但卻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她們殺了人。為此,許玖這三天一直在不停複盤整個案件,希望從中找出更為直觀的證據,但很可惜的是收獲不大。

“加大力度去找兇器。”四天前那次專案會結束前,許玖給專案組所有偵查員下了新的指令,包括龐雁和畢勝在內,所有人和于茵一起一遍遍複盤路遙那天從兇案現場離開之後的抛屍路徑,希望能從路遙的動線中找出目前還沒找到的兇器。

路遙把兇器帶走處理掉,大概率因為上面留有證據,不然的話她大可以把兇器留在現場,或者帶在自己身上加重自己的嫌疑,沒必要處理掉它。

畢勝有些苦惱:“如果路遙是清醒的,總能把她作為一個突破口,她肯定知道兇器在哪兒,就算是扔進化糞池咱也能給翻出來……可現在,真就又是大海撈針了。”

即便嘴上抱怨大海撈針,可專案組沒有一個人松懈,加班加點在案發後路遙的行動路線上進行排查,尤其是幾個抛屍地點。

這幾天葉竹西大多數時間都在沉默,沉默地觀察許玖和她身邊的那些刑警,發現她們沒有一個人想過就此放棄。有時候葉竹西會陰暗地想,已經有人認了罪,最省事的方法不是就此結案皆大歡喜嗎?可她也知道,沒有人會這麽做,甚至包括她自己。葉竹西覺得自己可能被許玖傳染了,心底深處甚至有個聲音在說,找出真相才是對所有人負責。

路遙沒有殺人,即便頂罪是她自己的選擇,如果不能還原真正的真相,葉竹西也會感到良心不安。就像她認定了老師不是死于意外,她也要找到真相這顆心才能徹底安定。

都是一樣的。

葉竹西感嘆着走出醫院,天上又開始飄雪了,她擡頭看了眼,發現許玖正匆匆趕來。

“你怎麽來了?”葉竹西詫異看她,“不是去查案?”

許玖在她身前站定,氣息因步速過快而微微紊亂,緩了兩息之後,她開口道:“兇器找到了。”

葉竹西并不感到驚訝,只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心想:看吧,就沒有許玖她們做不到的事。

“找到了就好,那你不去專案組,怎麽來醫院了?”

許玖說:“來找你。兇器已經交給芊芊化驗,結果很快就會出來。我來找你,是有個提議……”

她語氣認真,葉竹西疑惑地眨眨眼,問:“什麽提議?”

“我告訴了芊芊,化驗結果出來之後先不要告訴我,直接封存在證據袋裏拿到專案組。只要證據不公布出來,沒有到審訊的最後階段,兇手就還有自首的機會。”

葉竹西微微睜大眼睛,眼神裏滿是驚訝。

許玖說:“警方查案一直有規則,不會對任何人透露案情進展。寧铮被殺後我們雖然加派人手盯着唐家二老,但都是在暗處行動,她們不會知道寧铮案的任何信息。所以……我認為她們至今都不知道路遙在這個案子裏所做的事。”

葉竹西眼神震動,輕輕抿了抿唇,低聲道:“你是說,唐家二老殺死寧铮之後就離開了,那之後發生的事她們都不知情……路遙是自己猜出了真兇,并且在沒有告知他們的情況下獨自策劃了分屍抛屍等行動。”

“大概率是這樣。所以我打算向他們透露案情的進展,在合規的前提下。”許玖停頓一瞬,接着說:“雖然我的推論很主觀很感性,但我認為唐家二老不會同意路遙的計劃……我不能保證自己對人心的揣測有多麽準确,我想問問你的意見,你對我的提議有什麽看法?”

葉竹西陷入短暫的沉默,她盯着許玖的眼睛看了會兒,只在她眼中看出了真誠,她好像是真心在詢問自己的意見。原本想要随口敷衍應付的話咽在喉嚨裏,開口時已是重新醞釀的話:“我覺得你的提議可行,唐阿姨他們确實不會希望路遙替他們頂罪。但是許玖,我也想告訴你我的真實心情,我知道這想法不對,但我……”她低垂了下眼眸,輕聲說:“我同情他們,甚至希望一切随路遙的願……”

她垂着眼睛,不看許玖現在的表情,心裏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她知道自己這點兒同情改變不了任何事。她執拗地說出口,只不過是想發洩出來,這想法憋在心裏難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這些心裏話跟許玖說,她自認為她們并沒有熟到這個地步,現在話說完痛快了,反而開始懊惱。

良久,她才聽見許玖開口,言語中竟然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你能說出來就好,我還怕你憋壞了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