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肅穆又冷沉,比他身後的無邊雨幕……

1.  乍見   肅穆又冷沉,比他身後的無邊雨幕……

白清嘉是在客輪過蘇彜士運河那幾天才開始讀她二哥寄給她的信的,彼時地中海已經被遠遠地抛在了身後,距離她收到這封信也已經過去了一季。

信是這樣寫的——

妹妹: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

上次的信總也不見你回複,父親已有些生氣,至今還一再催你回國;母親也盼,雖然不曾多說什麽,但我與大哥都知道她想你想得緊。法蘭西固然美麗,但滬上也有一番獨特景致,父親置了新的公館,母親讓人種了許多你愛的花,還是早些回來看看吧。

另,你的舊友薛小姐也托我向你問好,她最近似乎病得厲害,上次見時比原先更清瘦了。她說仰慕西洋的風采,想托你帶回些紀念品,若你收信時還未踏上歸途,便幫這位可憐的小姐全一全念想吧。

臨書多懷,不盡欲言。

順祝

康健!

兄清遠 二年二月十三日

薄薄的一頁紙,帶着故園所獨具的熟悉氣息漂洋過海來到白清嘉手上,如今又要被她原原本本再帶回去,一來一回耗時甚久——二哥寫信時尚是寒冬,如今在海上已至八月,等她真正到了上海,恐怕就要到秋日了。

她向來不耐看信件,因為憊懶怕要提筆回複,是以索性避而不看,此時由于在海上漂了幾個月、帶的書幾乎要看盡了,這才不得不讓人從箱底翻出了這封書信瞧瞧,借以打發窮極無聊的旅途時光。

可惜她二哥白清遠并未給她什麽驚喜,信中所說都頗為無趣,看得她打了個哈欠,又懶洋洋地縮回到軟綿綿的被子裏了。

這時秀知進來了,是為叫她起床,拉開窗簾的時候外面的陽光一下子湧進來,八月的海上晴光甚好,明媚得讓人不忍心睡懶覺。

“小姐快些起來洗漱吧,”秀知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催促,“杜家的兩位少爺已經來找您一同去餐廳用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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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嘉興致缺缺,仍然賴在被窩裏不動,說:“不起,困了。”

秀知一向好脾氣,又因年長白清嘉幾歲而愈顯穩妥,她笑着問:“不是剛起麽,怎麽又困了?”

她家小姐像只瞌睡的貓兒,眼睛都要合上了,聲音低低地說:“二哥的信太無聊,看困了。”

秀知笑了,走到床邊收拾已經被白清嘉弄皺的信件,說:“二少爺也是挂念小姐,偏您不領情。”

說完也不啰嗦,轉身去替白清嘉拿今日要穿的衣服了。

等白小姐走進餐廳又是一小時後的事情了,那時杜家的二位少爺還在等她,到九點上也只各自喝了一杯咖啡。

他們本在低頭看雜志,沒留意到白小姐進門,然而她到時熱鬧的餐廳忽而一靜、原本正相互交談的人們都不說話了,停了一瞬才恢複如常,這便是昭示白小姐到來的明确信號。

她是有讓人出神的資本的,畢竟生了一副過于醴豔的長相,讓人很容易想起故國的白木槿:臉是有些古典韻味的瓜子臉,杏目之中盛着春色滿園,就算沒什麽情緒也顯得水波蕩漾;慵懶的長卷發用漂亮的蕾絲發帶随意紮了起來,穿一身白色的小洋裝,明明是很端莊得體的打扮,偏偏由她穿起來就顯得格外豔麗,倘若有一縷發絲不慎垂下來随風微動,還會顯得有些不正經呢。

她走到桌子邊同兩位杜家的少爺打了個招呼,随後就施施然坐下了,杜家大少爺杜銘更熱絡些,先是殷勤地給白清嘉遞了今日早餐的菜單,再來又問她昨夜休息得好不好,白清嘉随口答了兩句,轉而問:“杜叔叔呢?沒有被我連累得吃不上早餐吧?”

她問的是杜銘和他弟弟杜錦的父親杜韋昭,如今北京中華民國政府的高官。

這個輩分說起來是有點亂的,因為真要算起來,杜韋昭和她大哥白清平是同僚,論理她不該叫他叔叔,然而他的兩個兒子都比她大了幾個月,她也着實不能昧着良心叫人家哥哥,故而也就稀裏糊塗叫叔叔了。

“父親吃過了,已經回房工作去了,”杜錦有些局促地看着白清嘉回答,臉有些微紅,“他只怕你嫌棄船上飲食粗糙,會沒有胃口。”

确實。

白小姐的口味是有些挑剔,然而她倒也沒有荒唐到要在長途旅行中追求什麽享受,何況比起對食物,她其實對這位杜叔叔本人的意見更大——杜韋昭是國民政府派到法蘭西駐外的官員,最近卻要調回國去,這事兒被她家裏人曉得了,于是又輾轉托付他一并把她也帶回國,這下可算絕了她的自由路,怎麽會不招她怨恨?連帶着她對杜銘和杜錦也不大待見了。

不過兩位小少爺倒是對她感興趣得很,自登船至今一路殷勤,她不太買賬,反而對此時正坐在餐廳另一頭高談闊論的一個年輕男人頗感興趣。

那大概是個頗為堅定的革命黨,自上船以來就一直在同人議論宋教仁被暗殺之事,言談間大罵袁大總統獨丨裁專斷,又罵立憲一派目光短淺識人不明,似深恐革命之碩果毀于一旦。

杜銘看白清嘉的注意力被那青年牽走了,心中有些吃味兒,他默了一會兒,說:“這些所謂革命黨恐是見不得國家太平,整天就是喊打喊殺妄議國是,卻不知自己愚魯可笑一葉障目,終有一日要自食惡果!”

白清嘉沒說話,只是随意收回目光抿了口咖啡,接着就聽杜錦憂心忡忡地說:“前幾日父親收到電報,說南方幾省反叛,7月裏上海也起了兵事……也不知等我們到的時候能不能平息戰火。”

杜銘比他弟弟積極些,說南方幾省必然翻不出什麽大的浪來,等十月船靠岸的時候一定早已天下太平,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像是刻意在同方才吸引了白清嘉注意的那個男子打擂臺。

幾個男子怎麽明争暗鬥白清嘉完全不放在心上,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用了早餐,随後又安安靜靜地去甲板上吹風,散步過後安安靜靜地回房看幾本閑書,再來就安安靜靜地發呆,最後等天色暗了就安安靜靜地上床入睡,重複着日複一日十分無聊又憋悶的生活。

那等回了國呢?會更憋悶嗎?

又或者……會比在船上還要糟嗎?

白小姐嘆了口氣看向一等艙窗外開闊的海面,眼神淡淡的,像一朵不悲不喜的白木槿。

十月上旬船終于到了廣州,杜韋昭因為收到了緊急電報而要提前在廣州下船,走之前特意叮囑了自己兩個兒子,務必要把白小姐妥妥帖帖地送到上海、親手交到白家人手上,杜銘和杜錦答應得躊躇滿志,似乎都對照顧好白小姐感到信心滿滿,令他們的父親頗感滿意,下船前又同白清嘉道了別,托她向她父親和大哥問好。

此後從廣州北上又花去小半月,船到滬上已是十月下旬。

十月末的上海已經入秋,換季之時總難免多些雨水,快靠岸時白清嘉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只看到天空之中陰雲密布,烏壓壓的讓人心裏頭發堵。

她的心情更糟了一些,看誰都不大順眼,一個法國男人在船艙中多看了她兩眼都被她壞脾氣地瞪了回去,惹得身邊的秀知看了直笑。

她是知道自家小姐脾氣的,就順着哄道:“馬上便到家了,老爺和太太說不準會親自來接呢,小姐高興些,起碼給個笑臉兒麽。”

白清嘉哼了一聲,隐約聽到船外下起了雨,這時船員又在通報,說一等艙的客人已經可以先行下船了。她的心情更差了一些,好像無端落入了一個難以擺脫的窠臼,偏偏杜家二位少爺不曉得看臉色,還跑到她房間門口讨口氣,說要幫她拎行李下船。

這真是撞上了槍口,活該要被白小姐的邪火沖上一沖,二人剛摸上人家箱子的把手就被擠兌說:“着什麽急?現在下船不還要跟其他人擠?便等人走淨了我們再走也不遲,二位少爺若是等得不耐煩,我自己等也是一樣的。”

細眉擰着,脾氣吊着,像是滿園春色中刮了一陣冷風,讓人也說不出是熨帖還是不熨帖。

杜家二位少爺讷讷的,都察覺了美人的不快,彼此互看一眼後也都順着她了,直說“好好好,都聽你的”,還待再讨好兩句,船艙外卻似乎有了一番騷動,他們在房間中聽不真切,隐約好像有人的驚呼。

白清嘉擰了擰眉,提步要出去瞧,秀知趕緊阻攔,說由自己去,出門約莫半分鐘就回了,神色有些張皇,看着白清嘉和杜家二位少爺說:“是、是一幫軍人,帶了槍的,好像在抓人!”

軍人?槍?抓人?

房間裏三位出身都頗為顯赫,家中亦都有親長在國民政府任職,也算是見多了世面不怕兵的。然而七八月時國內革命鬧得兇,如今是否徹底平息卻還是未知數——倘若有瘋子再卷土重來呢?倘若來的這些兵不買國民政府的賬呢?

杜錦第一個慌了,聲音有些發顫地問:“是……是哪裏來的兵?要捉什麽人?八月中旬時海軍不就占了吳淞了麽?怎麽還在鬧兵患?英國人呢?英國人不來幫忙嗎?”

一連串的問把秀知也弄懵了,她聽不太懂也答不上來,只站在原地支支吾吾。

杜銘膽子看着大些,大手一揮說不必害怕,稱如今滬上穩定絕不會有狂徒膽敢作亂,話音剛落房間外就傳來了一陣很大的敲門聲,他們還沒來得及應,一群腰間別槍的士兵便将門強行打開了,拿槍指着他們,命令他們都到甲板上去。

杜二少爺吓得腿軟,立刻兩手就高舉過了頭頂,方才言之鑿鑿的杜大少爺此時也陷入了沉默,臉色難看地被驅趕着到了甲板上。

外面真的在下雨。

并不大,只是南方慣有的細雨,淋在身上也沒什麽,只是潮濕,還有冷。

杜家的二位少爺還在驚慌和抱怨,白清嘉反倒覺得沒什麽——她最怕悶,這遭突如其來的變故固然令人心驚,卻好在打破了她連月來的煩悶和郁氣,一時間連這場秋雨都顯得有些痛快了,她随着人群一起擠擠挨挨地站在甲板上,神情悠閑得不像在被一幫拿着槍的兵圍着一樣。

只是人群中并不全是跟她一樣開明的人,總有些暴脾氣要頂一頂。

一個英國人當先受不了了,開始在人群中叫嚣起來,說他是英國國籍,國民政府的軍隊不能對他做出如此冒犯的舉動,他們應當立刻釋放所有人,并鄭重向他們表示歉意,否則他就要向使領館傳達,把這件事上升為外交問題。

這話其實有點在理,然而言語中傲慢的态度卻令白清嘉聽了有些不适——她其實一直知道的,外國人都很傲慢,他們并不太看得起遠東,尤其看不起如今的中國,在他們眼裏這裏是貧窮與愚昧的代名詞,尊貴的他們莅臨于此只有兩個目的,要麽是劫掠,要麽是□□。

然而知性與感性畢竟差得遠了,白清嘉在國外的體會并不那麽鮮明,她畢竟有很優渥的出身,其他人在面對她時會優先将她當成一個富有教養的淑女,其次才是個中國人。而回國之後這種現實就被放大了,這讓她心裏刺了一下,剛才好不容易才略微好轉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白小姐把目光別開了,不再去看那個英國人盛氣淩人的樣子,只可惜沒有耳塞,這讓她不得不聽到越來越多外國人加入了聲讨的行列,他們群情激憤,好像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下一刻就要沖出去暴動。

直到——

砰。

砰。

砰。

突兀的三聲槍鳴炸響在耳邊,如同猛然抽掉了燒着滾油的柴火,讓甲板上忽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些原本漲紅了臉大喊大叫的頭等艙客人們就像被掐住喉嚨的雞,一聲也叫不出了。

嗵。

嗵。

嗵。

沉悶的寂靜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那是厚重的軍靴才能發出的聲響,白清嘉微微踮起腳,從人頭攢動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個男人,一身筆挺的灰藍色軍裝,肩上披了一件外套,寬大的軍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只能看到那顆寓意豐富的五色五角星。

直到某一刻他忽而擡起頭,鋒利而冷銳的目光方才穿風過雨紮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他随手把槍別回腰間時神情淡漠得像剛才那令人心悸的三槍不是他放的,白清嘉還聽到他語氣平穩地對他身邊的副官說:“兩分鐘,把人找出來。”

肅穆又冷沉,比他身後的無邊雨幕還要邈遠空曠。

于是又有一群士兵進入了船艙。

很多人被帶出來一一查問,有孩子被吓哭了,還有膽小的女人在尖叫,各種混雜的聲音攪在一起,比老上海破爛的弄堂還要聒噪,偏他一個氣定神閑,站在甲板上一動不動,像棵紮根在岩石裏的蒼松,也像尊沒什麽活氣的石像。

可某個不經意的扭頭卻讓他的目光劃過了她的臉,冷峻的男人忽而皺眉,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猶豫片刻之後竟忽而向她走來。

人群避他如蛇蠍,紛紛驚恐地四下退去,硬是在本就擁擠不堪的甲板上為他讓出了一條路,高大的男人就那麽走到了她的面前,讓她身後那兩位杜家少爺驚恐得發抖、讓她身邊的秀知也慌亂得險些要崩了自己的指甲。

而他卻對她低下了頭,豎式肩章上的軍銜都因這個動作而展露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

她聽到他這樣稱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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