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立在聲色最濃處,又偏偏不動聲色……

8.  觸碰   立在聲色最濃處,又偏偏不動聲色……

徐二少爺來戲園子自然是為尋歡作樂,近日他瞧上了一個青衣,今夜人家挂牌。

他不是獨自來的,另還叫上了一幫狐朋狗友,盡是素日裏一同去長三書寓尋訪美人的權貴公子,一幫少爺也不端架子,就在一樓堂子離戲臺最近的位置坐定,時不時就要朝臺上喜歡的小角兒扔上兩朵絹花。

哦,對了,他還把他老子收的那個養子叫上了,他這名義上的三弟雖不解風情甚為無趣,可卻勝在手裏有槍,萬一他們在戲園子裏同人争風吃醋打起架來,他也好掏出槍來兜一兜底,于少爺們而言可算是最穩妥的保護了。

此時臺上的角兒正唱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想到了酸心處淚濕衣襟”,徐隽旋聽得舒坦,身旁的友人卻忽而驚呼,說:“往那邊去的可是白小姐?”

白小姐?

徐隽旋精神一振,也顧不得看角兒了,連忙扭頭尋人,果然在人群那頭瞧見了一抹靓麗的倩影,那迷人的身段兒比什麽生旦淨末都漂亮,但凡瞧見她的人沒一個會不動心。

他看得有些癡迷,恰好此時身邊的另一個朋友又贊嘆起來,還恭維他:“隽旋着實是好福氣,倘若我也有這般美貌的未婚妻,哪兒還來戲園子聽什麽戲?”

哄得徐二少爺又志得意滿起來了。

徐冰硯也在衆人說話時回頭看見了白清嘉。

她今日未着盛裝,只穿了一條尋常的豆沙色長裙,走動間裙擺輕輕搖曳,依稀讓烏糟糟的戲園子也變得安谧溫柔起來了。

而她是不能多看的,因此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恰此時徐隽旋在衆人的起哄聲中站了起來,看樣子是要去找她。徐冰硯皺了皺眉,也站起來想跟上去,而徐隽旋卻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并很強硬地說:“我一個人去,你留在這裏。”

……于是白清嘉就被這位唐突的徐二少爺纏上了。

他在她從一樓堂子經過時冒昧地把她叫住,然後便頂着人中上的那顆痣一路小跑着過來找她了,由于長期縱情聲色又缺乏鍛煉,這位少爺的身體已然有些虛,短短幾步路的距離也讓他氣喘。

但這無礙于他展示自己的殷勤,先是主動向白清遠和白清嘉問好,繼而又說:“前兒我還跟家父家母說要到府上拜會,哪成想今日就意外在這兒碰上了,可不正是天賜的緣分?——二位可是在忙?能否容我請上一杯茶?”

再熱絡再周到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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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白清遠一直曉得自家妹妹看不上徐二,此時拿餘光一瞧已經見人沉下了臉,恐怕徐隽旋再多說一句就該發脾氣了。他有些為難,也不想讓場面太難看,正要想個法子緩和一下涼下去的場面,薛靜慈薛小姐就從另一側的樓梯口走了下來,估摸着她也跟白清嘉一樣,都是要下樓來尋對方的。

這位小姐仍然很瘦削,病弱的樣子說實話并不太美,但她的氣質卻很典雅,考究的旗袍令她看起來有種別樣的貴氣,常帶三分笑的眉眼也溫婉如畫。

“清嘉。”她當先朝自己的密友招了招手。

白小姐那因徐隽旋突然出現而煩躁起來的心情總算因見到薛靜慈而有些轉晴,她沒再理會“未婚夫”的糾纏,只上前兩步拉住了薛靜慈的手,笑問:“我還以為是我眼花看差了,原來真是你——怎麽想起來聽戲了?身子是好些了?”

“什麽好不好的,無非都是老樣子,”薛靜慈亦微笑着回答,“在家裏悶久了,出來透口氣。”

說着,眼神又與白清嘉身後的白清遠碰上了,她沖他點點頭,打招呼:“二少爺。”

白清遠也同薛小姐問了好,同時眼皮子又朝受了冷落而神情尴尬的徐隽旋略擡了擡,想了想又打圓場,說:“今日人湊得齊也是緣分,正巧我們那個包廂寬敞些,徐二少和薛小姐倘若得閑,不如就一同過去聽戲吧。”

白清嘉一聽這話又不高興了,轉頭瞪了她二哥一眼,兇巴巴的表情分明在罵人,是怨他平白替她招惹了徐隽旋,而後者已經腆着臉應承了,正緊巴巴盯着她的臉瞧呢。

她抿了抿嘴,尋思要不要幹脆找個由頭拉着靜慈一起遁了,眼睛四處轉的當口卻在人頭攢動的堂子裏看到了徐冰硯。他依然是一身筆挺的軍裝,身後是熱熱鬧鬧的戲臺,可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他們這頭,很沉很靜,伴着咿咿呀呀的戲聲有種難以言說的韻味。

立在聲色最濃處,又偏偏不動聲色。

她便忽而不想走了,只挑了挑眉裝作不經意地同徐隽旋說:“三少爺也來了?那感情巧,也請他一道上樓喝茶吧。”

少爺小姐們一同回二樓包廂時,那位之前來尋白二少爺的小角兒還沒走呢,正眼巴巴地瞧着心上人,指望着他能留一留自己,可惜白清遠卻走過去同人說:“你先回吧,改日二爺再來給你捧場。”

這是搪塞告別的話,偏偏卻被風流慣了的人說出了幾分深情意味,那小角兒含情脈脈地看着他,真好似一雙被打斷了姻緣的小鴛鴦,看得白清嘉無話可說,也讓一旁默默瞧着的薛靜慈淡淡笑了笑。

待人走了,諸位貴人才紛紛落座:白小姐坐在視野最好的位置上,薛靜慈坐在她的右手邊,白清遠離得稍遠些,坐在了靠桌子的位置;另一頭,徐隽旋想貼着白小姐坐,可惜沒機會,只好遺憾地坐在了窗邊,至于徐冰硯,自會面以來一個字都還沒說過,就像一道影子一樣安靜,此時已經沉默着獨自坐在了門邊。

最差也最不顯眼的位置。

白清嘉用餘光留意了一下,沒說什麽,男子們卻已經聊開了,尤其徐隽旋話最多,大概也是因為存着要在未婚妻面前顯示一番的心思,都開始聊起他其實并不多麽感興趣的時事了。

“說來最近上海也有些動蕩,這迎貴仙算是難得的清淨地了,”他故作嚴肅地跟白清遠搭起了話,“清遠可曾聽說?三寶來那頭兒出了亂子,有人借拍賣的由頭暗地裏給南方的逆黨送資財,惹出好大一番動靜,連帶着好幾個場子都封了。”

白清嘉最近幾天被關了禁閉,倒是沒聽說滬上出了這麽大的事——那三寶來可是老拍賣行了,乃江浙一帶的龍頭,拍過不少值錢貨,沒想到竟也混進了革命黨?

“只聽人說過幾句,了解得倒不多,”白清遠悠閑地笑着,看起來對時事并不太關心,“不過那三寶來的老板也是想瞎了心,背地裏跟南方勾結,早晚要惹出亂子。”

“可不是,”徐隽旋聊得來勁,“如今百廢待興,大總統又有修齊治平的意願,天下已然大定,豈是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革命黨能破壞的?這幫人早晚要被抓起來槍丨斃……”

義正詞嚴說個不停。

白清遠笑了笑,看上去是雲淡風輕,聊了幾句過後又很自然地問起:“那三寶來的老板現在如何了?是在坐丨牢?還是……”

……還是被秘密處丨決了?

每當聊到這種話題徐隽旋就很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了,他的父親權勢滔天,這些名流的秘辛于他而言都不過是信手拈來的尋常消息,他為此頗為得意地翹起了二郎腿,又從口袋裏掏出根煙點上,悠悠吐出一個煙圈,很高深地說:“這可真不好說,人現在雖還在監獄裏蹲着,但最終怎麽着還得看上頭的意思,說不準……這人還能派上別的用場呢。”

最後這半句話的意思就有些深了——“別的用場”?莫非是指政府有意用三寶來的老板引出更多藏匿着的革命黨嗎?

白清遠笑着點了點頭,那雙狐貍一樣的眼睛卻莫名有些閃爍。

一旁的白清嘉沒心思聽徐隽旋的賣弄,倒是被他點煙的舉動惹得皺起了眉——她是不愛聞煙味兒的,總覺得嗆人,而且吸煙者吞雲吐霧的樣子也讓她讨厭,更容易令她想起西洋報刊上那些嘲笑中國人沉迷鴉片的政治諷喻畫。

她撇了撇嘴,打算勉為其難跟徐隽旋說句話讓他把煙熄了,這時餘光卻瞧見坐在門口的徐冰硯站了起來。

他還是那麽嚴肅冷清,連側臉的線條都透着淡漠,目光連哪怕一厘一寸都沒向她這邊傾斜過,可他卻無聲無息地繞到了正在高談闊論的徐隽旋身後,伸手把剛才閉合的窗子推開了。

煙味于是飄了出去。

她舒服多了。

白清嘉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這……會是巧合麽?

而在衆人一起離開戲園子的時候她又意外得到了一個驗證的機會。

那時已經過了十點,臺上的戲已散了場,不在茶園過夜的客人漸漸也都散去了,薛靜慈已經有些乏累,瘦弱的身子可熬不了夜,白清嘉看她難受,就先提出說要散了。

徐隽旋可舍不得與貌美的未婚妻分開,便主動提出要送她,白清遠想替妹妹婉拒,卻沒料到那一向頭腦不太出衆的徐二少爺在風月之事上竟表現得格外靈光,此時還言之鑿鑿地對白二少爺說:“清遠你就放心吧,我和我三弟還能慢待了清嘉不成?定然會妥妥帖帖地把人給送回去。”

頓了頓,又看了一旁的薛靜慈一眼,補充:“再說你也總不好讓薛小姐落單吧?”

後面這一句走了人情,白清遠也不好推辭,就算薛靜慈此時已經說了可以自己回去他也不能真的将人撇下,于是只好接受了這番安排,令徐隽旋越發心滿意足起來。

衆人于是起身從包廂出去預備下樓,正巧隔壁那間的客人也出來了,是一大家子人,還帶着兩個小孩子,在并不很寬敞的戲樓內跑來跑去,下樓梯時仍在追逐笑鬧,一不小心撞着了白小姐。

她沒有準備,被孩子撞了一個趔趄,于是腳下踩空,上身一傾便往臺階下墜去。

那時樓裏四處都是人,散場時的喧嘩比臺上唱戲時更甚,連她二哥都沒瞧見她這頭遇見的小麻煩,偏偏……他看見了。

他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臂,毫不費力地輕輕一帶便讓她站得穩穩當當,那個動作使他們一度非常靠近,甚至她的鼻尖都差點兒要碰到他軍裝上冰涼的金屬扣子,與男人穩健的心跳僅僅隔着一點微乎其微的距離。

她還在紛雜的人聲中聽到了他留在她耳邊的聲音,像嘆息一樣低沉又內斂,隐約帶着一點呼吸的溫熱。

說的是——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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