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微妙地,克制地

9.  歸家   微妙地,克制地。

戲樓外停了一輛軍車,比尋常轎車看起來更加高大威嚴,負責開車的軍官看到徐冰硯出來了,便立正向長官敬禮。他向那軍官點頭致意,而徐隽旋的心思則全拴在白小姐身上,熱絡地為她拉開後排座的車門請她上車。

白清嘉沒說什麽,只就着戲樓門臉兒上懸着的燈籠的亮同薛靜慈告了別,随後坐進了軍車的後座,又聽到自家哥哥在同徐隽旋告別,囑咐他務必要安全把她送回家。

“一定一定,”徐隽旋滿口答應,“我怎麽會慢待了清嘉?”

說完也跟着坐進了後座,還故意坐得與白小姐貼近,可惜被人擡起眉眼不冷不熱地瞧了一眼,其中的反感令他打怵,不得已又讪讪地往外挪了挪。

車子發動了,向白公館駛去。

徐隽旋一路上都在說話,時而問她最近在忙什麽,時而又問她接下去幾天有什麽安排,就算實在沒的聊了也能想辦法憋出話題,譬如向她打聽在法蘭西的留學時光是怎樣的多彩有趣。

她有一句沒一句的答,但其實眼神總會時不時飄到坐在前排副駕駛位置的那個男人身上,他依然是那麽沉默寡言,坐姿是軍人式的筆挺板正,連背影都透着嚴肅謹篤的味道,讓人只是看着都覺得冷。

可他的手心其實是熱的。

就在剛才,在人聲喧嘩的戲樓裏,他的手曾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掌心的熱度透過秋日并不輕薄的衣衫落到她的皮膚上,讓她感覺到一陣經久不散的熱意,像隔着瓷杯的滾水,就算一觸即分也還是燙人。

……原來他竟有一雙那樣的手。

她心中一動,又輕飄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夜上海的燈光透過車窗投落在他身上,形成斑斑駁駁的影子,使那一幕看起來既有些繁華又有些蕭索。

說不清的。

她不再看了,耳邊又傳來徐隽旋聒噪的聲音,他問:“清嘉明日可得空?可否容我去府上拜會?也或許你願意來我家吃頓便飯麽?父親母親總念叨你,若你去了他們一定都要高興壞了。”

白小姐才不想讓不喜歡的人登門,更對去徐家毫無興趣,她擡起眼皮掃了徐隽旋一眼,眼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貪妄和色丨欲,這讓她很難不心生嫌惡,更難以好臉色示人,只微微擡着下巴略顯傲慢地說:“今夜你又沒喝酒,怎麽竟說起醉話來了?”

驕矜的白小姐就像一只既名貴又不愛搭理人的貓咪,美得叫人心顫,卻偏偏不肯讓人抱,若朝她伸手她便冷冰冰睨着你,滿眼都寫着“做夢”二字,可真教人下不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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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二少爺也終于覺得尴尬了,讪讪地支吾起來,白小姐才懶得看,只把臉扭向另一邊看窗外,漂亮的側臉出現在汽車的後視鏡裏,又悄無聲息地落入徐冰硯的眼底。

他只看了她一眼,沒人會發現那場隐蔽的冒犯,畢竟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有那一直板板正正放在膝蓋上的右手微微合攏了一下。

微妙地,克制地。

……仿佛在懷想那與她短暫的一觸。

另一邊,白二少爺也在送薛小姐回家的路上。

他原打算叫兩輛黃包車,可惜戲樓散場時叫車的人太多,好歹攔下一輛已經算是運氣,白二少爺沒了法子,只能低頭問薛小姐,介不介意與他同乘。

薛靜慈是好脾氣的,眉眼恬淡如同清秋月色,很禮貌地點了點頭。

他們于是一起坐上了車,彼此挨得蠻近,白清遠就調侃,說:“幸虧你苗條,不然車夫先生可拉不動咱們。”

“車夫先生”是個奇妙的稱謂,透着洋氣和某種真誠的敬意,在上流人士中可不多見,卻誠然是白二少爺的做派——他一直是這樣的,明明是最地道的少爺,可又偏偏沒什麽少爺習氣。

薛靜慈笑了,十分柔美,正想張嘴搭一句腔,不成想卻嗆了風,于是一勁兒咳嗽開了,好半晌都止不住。

她是有肺病的,咳起來的聲音也與尋常人不同,聽得出聲音很悶很深,昭昭然是有病竈的身子。

白清遠的眉頭微皺起來,看着薛靜慈的丫頭追在車旁給她遞水、拍背,過了幾分鐘才讓人止住咳,彼時她的臉色已經蒼白透頂,看得出是難受極了。

可就算這樣她還是硬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看神情還有些抱歉的味道,說:“不好意思……掃興了。”

薛小姐與白清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相貌,遠不像後者那樣潋滟出挑,她該是一朵雨後的丁香,清幽典雅,又受了些許雨水的摧殘,柔弱又內斂。

白清遠被她那聲“不好意思”說得心裏有些難受,情緒就像此刻的黃包車一樣颠簸起來了,默了一會兒後還是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給身邊的女人披上,一邊照顧人一邊說:“你又沒傷到旁人,單是傷到自己了,道的哪門子歉?”

溫聲細語,周到體貼,連外套的溫度都是那麽恰如其分。

薛靜慈默不作聲地由他把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感覺到屬于他的氣息正在自己圍繞,心想白二少爺的風流果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風流——并不淫丨邪,也不夾雜貪欲,只是飄飄灑灑又潤物無聲。

她垂下眼睛,過于瘦削的身體并不能撐起男人的外套,這讓她無端顯得更病弱了,只有聲音還平穩,甚至帶着笑,說:“看着吓人罷了,其實也沒多難受。”

“你還是要上心些,實在不行跑一趟西洋找好醫生看看,”白清遠皺了皺眉,不太認同,“最起碼該多休息,不該跑出來逛戲園子的。”

薛靜慈其實也知道自己不适宜出門聽戲,逛園子是四體康健的人才能做的事,她這樣病歪歪的,來了也不能盡興,平白煞風景。

可是……如果她不來,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見他一面呢?

薛靜慈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而臉上的神情依然恬靜端莊,她只看了白清遠的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以友人的口吻感謝他的關心,又說:“也是我太貪,總想聽聽正乙祠的角兒唱戲,怕錯過了。”

白清遠笑着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散漫,說:“噱頭而已,其實哪兒算什麽角兒?何況再金貴又怎麽樣,還能貴重過你自己的身體?”

這是動聽極了的話,尤其能滿足一個偷偷戀慕他的女人的心,薛靜慈已經十分滿足,完全不想追問他跟今日包廂中的那個小花旦是什麽關系,也不想鬼鬼祟祟地刺探他對自己的心意,她只想珍藏他方才對她說的那句話,順便将黃包車車篷外的曼妙月色也一并小心收納。

又卑微又達觀。

她不再說話,只默默壓抑着胸腔間的痛苦,喉間有些腥氣,可她不想跟人說,怕這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夜晚就這樣被自己咳碎了。

他卻以為她已經好些了,怕她覺得悶、又逗她說話,同她聊這幾天聽過的出彩的好戲,也聊自家妹妹在家中闖下的禍事,她微笑着聽,也很努力地做着回應,可至多也就是“嗯”、“是”之類短促的音節,說不出一長串完整的話,否則又免不了要咳嗽了。

而白二少爺許久得不到熱絡的回應,便覺得薛家小姐是不耐同自己多說的——也是,她家的教養是頂好的,規矩又老派,恐怕打心裏也是不喜歡同他這樣的浪蕩子多說閑話的吧。

他一笑,倒也并不很在意,後來也漸漸不說話了,兩人之間于是只剩下一片寂靜。幸而那黃包車夫的腳力甚好,過不多久就把他們送到了薛宅——全上海灘最典型的中式宅院,連哪怕一絲西洋的味道都不染,正門口甚至還豎了兩尊石獅子,像舊朝廷的衙門一樣森嚴,擱在今日看是個有些惹人發笑的花架子。

白二少爺忍着沒非議,只很體貼地親自扶着薛小姐下了車,她在夜色中回頭看他,伸手要将自己肩上他的外套脫下來還給他,他笑着擺擺手說不用了,她卻很執拗,最終還是讓他收了回去。

她又目送着他坐着黃包車離去,心中的滿足已經多得要溢出來,而身邊的丫頭卻既傷感又困惑,連着問她:“小姐那麽惦記白二少爺,怎麽就不興跟他多說幾句話?再不濟,把那件外套留在身邊也好……”

她一笑,沒說話,扭身往家門口走去了,把今夜的圓滿盡抛在了身後,同時心裏又有道清醒的聲音在陳述答案:

她知道的,她心裏那個人是繁華世界裏最奢靡的錦繡,是座無虛席間最惹眼的粉墨,可以屬于這天底下任何一個健康、熱烈、美好的女子。

只是……注定不會屬于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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