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沉郁又澄明

15.  車站   沉郁又澄明。

吵架吵輸了的徐冰潔當晚不願随同學們一起返回中學校舍,深恐被人罵哭鼻子的窘态受到同宿舍人的取笑,遂與友人們一一別過,聲稱要回自己家裏住一晚。

她家住在老城廂的裏弄,要上二層,一層住了別的人家,二層的左鄰右舍也都住得擠擠挨挨,雖然陳舊卻勝在占了好地角,附近華界的商鋪小販多,市井的氣息頗為濃厚,即便入夜也不至于過于冷清寥落,尚且能夠行人。

她一路走一路回想今日吵架落敗的慘象,越想越是憤憤不平,又篤定倘若下次再見到那位美麗又壞心的小姐,定要二話不說先扯掉對方幾縷頭發,如此才能勉強消去幾分她心中的惱怒和委屈。

想着想着,離家也近了,從狹窄擁擠的裏弄擡頭一看,竟瞧見自家的窗口透出了些許暖色的燈光。

她一愣,随即心中湧起巨大的歡喜,立時什麽惱怒委屈都不見了,腳下更是飛快地跑了起來,繞過弄堂裏四處堆放的雜物、爬上嘎吱嘎吱又長又破的樓梯、穿過二樓長長的公共走廊跑到自家門前,果然看見那個與她最親最近的人,正背對着門的方向站立着。

“哥——!”

她興奮地大喊了一聲,那人便回了頭,暖色的燈光映照出他的臉,目若深潭,肅穆端正,正是徐冰硯。

仔細算起來,徐冰潔已經有近兩個月不曾見過哥哥了,他們是彼此最後的親人,自然甚為想念,此時她已經跑到了哥哥跟前,烏黑水靈的大眼睛閃着明亮的光,可惜低頭一看卻發現她哥哥是在收拾東西,一個不大的箱箧中已經工工整整地疊了幾件衣物,看起來竟像是要出遠門。

她的心于是又一下子垮下去了,連原本支起來的小羊角辮都有要低垂的意思,可憐兮兮地仰着臉問:“哥……你要出遠門嗎?”

見到妹妹,徐冰硯的神情也有種難得的溫和,他點了點頭,答:“過段日子要去一趟北京。”

糟糕的猜想得到了驗證,于徐冰潔而言可真是晴天霹靂,她徹底哭喪起臉,站在原地不吱聲了。

而此時徐冰硯卻發現了妹妹臉上的淚痕,眉頭亦皺了起來,放下手中正在疊的襯衣,轉身看向她問:“你哭過?怎麽了?”

在外面受欺負了?

這是關心的話,可卻反而更容易招致小孩子的委屈,徐冰潔一聽便號啕大哭起來了,開始鬧脾氣說:“你管我哭沒哭過?反正你都不理我不見我,我死了才幹淨些,就當你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妹妹罷了!”

是要撒潑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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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撒潑又有什麽用?她哥哥一貫不會哄人,看着眼前的妹妹哭得滿臉是淚也沒什麽話說,只是眉頭皺得更緊了而已。

這時房間的角落又傳來另一道聲音:“徐小姐……我們長官不是不管你,只是軍務繁多抽不開身,其實心裏一直記挂你的……”

徐冰潔吓了一跳,這才意識到屋子裏竟然還有一個人,扭頭看去才發現那是哥哥的副官,叫什麽張頌成的。

一見這人她就來氣!之前她每回跑去滬軍營找哥哥,都是這人把她擋回去的!

徐冰潔一貫欺軟怕硬,既不敢朝性情嚴肅的哥哥發脾氣,那就只能去捏張頌成這個軟柿子。她把腰一叉,小辮子晃啊晃,壞脾氣也發作開了,朝着張頌成罵道:“不要你來假好心!你才是最壞的,回回都不讓我見我哥!”

劈頭蓋臉一頓指責也真讓張副官啞然,好在他如今已經漸漸習慣替自己的長官受過了,譬如此前在碼頭他不就平白受了白家那位大小姐扔衣服的氣嗎?徐小姐的脾氣雖然也很壞,卻只是紙老虎,遠不如那位白小姐吓人,他還是遭得住的。

張副官于是不說話了,只低着頭聽徐冰潔一個勁兒發洩,也不敢說是她親哥哥明令不許她進軍營的。

而此時徐冰硯見妹妹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便知道她并未真的碰上什麽麻煩,放心之下又轉身收拾箱子了,動作很快,沒過多久便整理妥當,轉身要走時又碰上妹妹的淚眼,她正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淚,像被遺棄的小貓小狗一樣緊巴巴瞅着他問:“哥……那你這次什麽時候才會回來?我們、我們能一起過新年麽?——還有蘇青,上次她也問我你什麽時候有空,想把上次跟你借的書還給你……”

徐冰硯奉命要護送白家人北上,時間正巧也在新年前後,到時再折返必然也要耗費一些時間,應是趕不上和妹妹一起過年了。可他終是不忍這麽對妹妹說,畢竟他們的父母早已亡故,她只有他一個親人,倘若他不能趕回來陪她,那她便只能形單影只留在學校裏過年。

他不是個稱職的兄長,沉默後只能轉而對妹妹說:“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我從北京帶回來給你——至于書,讓她直接給你吧。”

徐冰潔聽懂了,這就是不回來的意思。

小姑娘于是哭着跑了,跑進自己房間狠狠摔上了門,發出好大一聲響,把張頌成吓了一跳,同時隔壁也傳來了若幹鄰裏的謾罵,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聲音最為尖銳,罵了一句“娘個日皮”。

張頌成小心翼翼地看了長官一眼,見他的神情也頗有些沉郁,雖誠然不想打擾,可今晚還有軍報要處理,長官不能在軍營外逗留太久,于是只能硬着頭皮示意長官他們該走了。

徐冰硯點了點頭,亦收回了看向妹妹房門的目光,臨走前又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了一枚信封,裏面裝的是未來半年她的學費和生活費。

他把它放在桌子上,又最後看了妹妹的房間一眼,随後拎起箱子轉身走出了家門。

白家人北上的計劃的确有所提前。

白清平被要求到任的時間是民國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正好在農歷新年之後,還能十分富裕地過一個小正月,因此他原本是打算初八動身北上。然而白老先生的思慮總是十分深遠,琢磨着要提前去北京同政要們交際,是以一下将動身的時間往前提了兩個多月,公歷的新年還沒到,十二月底便要啓程了。

這是個好消息,連陸芸芸都從紅江花園探出了頭,生怕沒機會去北京的社交圈露一露臉。白老先生也是不怕累,被年輕美貌的三房央了一段日子終是扛不住點頭答應了,這下二房也說要去,他雖早已不喜愛吳曼婷,可在明面上又不好厚此薄彼,最終索性把一大家子人都帶上了。

只白二少爺一個不去,是因為臨行前意外生了一場病,高熱燒了好幾天,把賀敏之都吓壞了,他本人卻不上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照舊要調笑,還同母親說:“想來這回是老天都要幫大哥成事,這才不讓我這個孽根禍胎跟去北京搗亂,母親該笑才是,怎麽還哭了?”

逗得賀敏之破涕為笑,也不知該拿這個兒子怎麽辦才好。

白宏景倒覺得次子說得頗有幾分道理,于是默認了他留在上海的事,只叮囑:“好生看家,不要惹事。”

要求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白清嘉自小就跟二哥最親,大約也是年紀相差不大的緣故,如今一聽他不去北京了,自己也就萌生了不去的念頭,可惜她父親不同意,因為這回徐隽旋要親自送他們北上,他是打定主意要撮合這對小兒女,怎能由得女兒臨陣脫逃?連着好幾次駁回了她想留在上海的訴求。

她很喪氣,她二哥便躺在病床上勸她,說:“父親是什麽人你還不曉得?他若真是鐵了心要撮合,你跑到美國去也沒用,留在上海就能避開徐家人了?”

很是有理。

“那我也不想去,”白小姐坐在哥哥的病床旁撇嘴,“何況你不去我心裏總是有些慌。”

這話把白清遠逗笑了,一雙狐貍眼中透着得意,說:“前兒在賭場不是還罵我嗎?如今又舍不得了?可見我還是個好哥哥,招你待見的。”

白清嘉聽言呸了一聲,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打岔說:“你還好意思再提賭場?父親不在上海,你可真的不要再惹事,不然都沒人能替你兜。”

“我能惹什麽事?”白二少爺風流地擺擺手,“父親回來之前我就只聽聽戲逛逛園子,這總行了?”

惹得白清嘉又是嘆氣,再沒話可說了。

而就算白小姐再不情願,月底啓程的日子還是到來了。

他們要從上海出發,先坐火車到南京,再換車順着津浦鐵路到天津,最後還要再轉一次,從天津走京奉線到北京,路途周折,前後統共要花去兩三天的工夫。

這天一大早白公館樓下就來了車,徐隽旋親自來了,整整齊齊地穿着一身西裝,滿臉的喜氣洋洋,白公館有多嘴的下人還在偷笑,說徐二少爺今日像個新郎官兒。

白清嘉自然反感,去車站的路上特意想法子跟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兒坐了同一輛車,全程都沒跟徐隽旋說過一句話,只是眼風又頗為活絡,無聲地前後掃視了半晌也沒看到那個一直穿着軍裝的男人的影子,眉頭于是又暗暗皺起來了。

他為什麽沒來?

那天在徐家官邸,徐将軍不是親自下令讓他送他們北上了嗎?

她的心情于是更差了一些,連年幼的潤熙和潤崇都看出來了,一路上都不敢招惹他們的小姑姑。

就這麽一路沉悶着到了火車站。

那該是全上海灘最熱鬧擁擠的地方,彙集着南來北往各種各樣的人,擠破了腦袋要到紙醉金迷的大都會,做着一夜發家致富的美夢。今日卻難得沒什麽人影,據說是徐将軍特意讓人把車站清空了,供白家人和其他若幹要前往北京的洋人和權貴們使用,排場大得驚人。

車站裏還有等待已久的士兵,他們在白家人的轎車停下後上前為他們拉開了車門,白清嘉在潤熙和潤崇之後下了車,車門外是南方歲末濕冷的寒風,以及不遠處站在月臺一側的男人。

嗚——

蒸汽火車的汽笛恰巧在此時響起,他的目光亦在那個時刻不經意地與她相遇。

沉郁又澄明。

……像是某種彼時尚未被看清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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