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二哥也希望……再也別有下回了……

14.  争執   “二哥也希望……再也別有下回了……

白清嘉活了整整二十個年頭,真是從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荒唐!

世道确然變了,賭博輸錢的悠然自得像個大爺,拿錢贖人的卻要緊趕慢趕抓心撓肝,也不知這賭場的打手都到哪裏去了,怎麽不幹脆把這混不吝的白二少爺幾拳打死了事?

而這廂白小姐怒氣沖沖地來了,坐在賭桌上與白二少爺一同推牌九的賭棍們便算是有了眼福,一時連桌子上金燦燦堆成山的籌碼都顧不上再瞧,只一心盯着那發了惱的美人看,其中一個坐在白清遠對面發了福滿面紅光的男子還在感嘆:“那便是清遠老弟的妹妹?美人,真是美人。”

此人名叫洪複山,是如今淞滬警察廳的廳長,之前曾任閘北警務公所的長官,在上海灘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他眼中的色丨欲昭然若揭,憑誰都能想到他此時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白清遠臉色微沉,一向含笑的狐貍眼此時也暈出了些許冷光。

“洪廳長打牌可要專心些,”他忽而開了口,同時調整了下椅子的位置,正正好擋住了衆人窺伺妹妹的目光,“何況那女學生還在一旁看着呢,您也不怕傷了小姑娘的心?”

他說這話時語氣如常,可明眼人都曉得白二少爺已經不高興了,在場諸位都忌憚白家如今的威勢,遂紛紛別開了目光不再看那越走越近又搖曳生姿的白家小姐,只順着白清遠方才的話扭頭看向了賭場的另一邊。

那頭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估摸着也就十六七歲,穿一身鵝黃色的長裙,正一邊喝咖啡一邊朝賭桌這頭張望。

那是洪複山這兩天剛剛惹上的風流債,據說是個女學生,原本是來賭場做零工,哪成想卻被洪複山瞧上了。年紀小的女孩子最好騙,幾杯咖啡幾句奉承便上了鈎,以為自己當真攀上了權貴可以被娶回去做姨太太了,如今盯洪複山可盯得緊呢。

洪複山聽言哈哈一笑,也是志得意滿,雖則自己不能再轉而去勾搭白小姐是一樁遺憾,可今夜他畢竟已從白二少爺手中贏來了二萬大洋,這可是個足夠他揮霍好一陣子的大數目,遂也顯得豪爽起來,還調侃:“正趕上二少包了禮金,今夜便洞房了!”

一班男人聽言都葷笑起來,氣氛好不熱絡。

白小姐剛一走到近前就聽到這些渾話,一時之間心中更惱,只恨她二哥自甘堕落,竟終日同這幫人厮混,當下也懶得再顧什麽臉面,将五百大洋和珍貴的紅寶石項鏈往賭桌上一丢,立刻便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就聽到身後傳來凳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是她二哥站起來了,一面拉住她的手腕一面扭頭同他那些狐朋狗友打招呼,說什麽改日再聚。

還有改日?

白清嘉冷笑一聲,狠狠把她二哥的手甩開,快步走出了賭場的門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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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少爺之所以能做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也是有些看家本領在身上的,譬如這哄女人開心便是頂重要的一條。

他也會哄妹妹,從賭廳中追出時手中還不忘端一杯時髦的汽水,一邊輕輕拉住妹妹的手腕一邊笑着哄人:“我原先還不覺得你生得有多好看,今日一端詳才發覺我以前是錯得離譜,你生起氣來都這樣漂亮,倘若露個笑臉兒又該有多美?”

插科打诨,風流倜傥,真是只狐貍。

可惜白清嘉不是外面那些好哄騙的小野花兒,對自家哥哥這些腔調是完全不買賬,她一個掙紮險些要把汽水打翻,還諷刺:“我都救人于水火了,可不是跟菩薩一樣慈眉善目,二哥倘若連這都覺得不美,便央父親變成蓮臺上的佛祖吧。”

白二少爺聽得這般辛辣言語不由得苦笑一聲,也是被拿捏住了短處,正找不到話說呢,又聽賭廳對面的宴會廳裏傳來一陣掌聲,從敞開的門扉中看去,裏面正舉行着一場拍賣會,臺上拍的正是一條名貴的寶石項鏈,據說曾被英國皇室收藏,很有些噱頭。

這真是應景,給白二少爺遞了現成的話頭,他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妹妹,甚為誠懇地說:“今夜多虧你來幫忙,免去了我許多麻煩,那項鏈改日二哥定為你贖回來,還會另送你一條更好的……”

風流浪子的話一貫好聽,可惜卻做不得準,白清嘉才不指望,只冷哼一聲繼續奚落:“改日?就二哥這個輸錢的能耐,多大的家底兒也要敗幹淨,還能有進項給我買項鏈?”

她二哥被擠兌了也不惱,仍是好脾氣地笑着,而那雙好看的狐貍眼卻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顯出了些許難以描摹的光澤。

“沒下回了,”他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二哥也希望……再也別有下回了。”

情緒似乎有些微妙的低沉。

那是一個不為白清嘉所熟知的二哥,像上好的綢緞突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令她感到一瞬的陌生。然而下一刻他又笑了,眉眼間再次染上風流氣,哪還有什麽低沉和陌生可言?

他還說:“何況我再想有下回也沒機會了,如今窮得叮當響,得靠你接濟才能度日。”

這混人!

白清嘉撇了撇嘴,懶得再同哥哥廢話,一肚子火還氣鼓鼓的,又扭身往賭場的大門外走。

靈巧的門童早就見多了這等男男女女不歡而散的戲碼,666號賭場是人間的大熔爐,燒着滾燙的三味真火,什麽玩意兒擱在裏面一燒也要現出本來面目,譬如原先瞧着體體面面的人,進了這裏就會變成輸紅了眼渾身惡臭的流氓,也譬如原先和和美美的親友戀人,進了這裏也要反目成仇化為怨偶。他們娴熟地給白家兄妹開了門,嘴角挂着規矩又毫無真情的笑,深深鞠着躬,目送他們從金碧輝煌的銷金窟走出去,走到上海灘十二月的冷風中去了。

那冷風中也有一番熱鬧,是一群年輕的學生堵在門口,有男也有女,加起來大概六七個人,兩個高個子的青年手裏扯着偌大一張橫幅,上面用紅油漆寫着“政府禁賭,蠹吏誤國”,乍一看還真有些吓人。

帶頭的是個女學生,生了一雙烏黑水靈的大眼睛,紮兩個俏皮的羊角辮,估摸着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紀,正站在學生堆的最前頭大聲喊着橫幅上的字,激情洋溢得嗓子都啞了。

白清嘉看了這架勢挑了挑眉,心想現如今國內的學生怎會如此天真,竟相信政府禁賭這等荒謬的辭令?

是,辛亥之後南京臨政的确出過一條法令要求全國禁賭,可這也不過是說說,現如今總統都換人做了,政令又怎麽會一成不變?上位者好賭,全國自然上行下效,何況賭博這樣賺錢的買賣說不定政府也在背後偷偷做呢,就好比這座招人眼的666號賭場,背靠着租界,又有政府官員明裏暗裏扶持,自然生意亨通。

也就學生單純,還以為這世道真會變好。

白清嘉心中暗嘆,對這些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的态度頗為複雜,既覺得他們可憐,又覺得他們可敬,此外心中更是沉甸甸的,總難免有些戚戚然。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了,秀知也已拉開了車門就等她上車,可這時那扯着嗓子喊的女學生卻突然看到了他們一行,眉頭一皺便迎了上來,氣勢洶洶的,好像還想伸手去拉白清遠的袖子,吓得文永趕緊把人擋了,心想他家少爺什麽時候又欠了新的風流賬,還葷素不忌連小丫頭片子都不放過了。

白清嘉也做此想,不禁扭頭皺着眉看向她二哥,這可真是委屈了白二少爺——天地良心,他分明連面前這個女娃娃姓字名誰都不曉得。

那紮着羊角辮的女學生卻已經咋呼開了,就算被文永攔着也要指着白清遠的鼻子大罵:“畜生!你把萍萍怎麽了?快把人放了!”

萍萍?

這怎麽又牽出一個人來?

白清嘉扭頭瞪着哥哥,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白二少爺花名在外,人的确是風流浪蕩,可卻好在從不會不認賬,曾與他情濃的女郎即便在分手後也都會念他的好,偶爾同人提及這位少爺都會說:“唉,他是個好人,可惜我們有緣無份。”

興許……這位“萍萍”的确與他無關?

白清嘉琢磨的工夫,白二少爺也想起這位“萍萍”是誰了,原就是洪複山這兩天勾搭上的那個女學生,沒想到這風流債卻被錯記在了自己頭上。

他暗道一聲“冤孽”,面上仍然風度翩翩,又對那紮着羊角辮的女學生溫言解釋:“你的朋友的确在裏面,卻并非與我同行,倘若你們有時間倒可以在這裏再等一等,等她出來便能曉得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這可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洪複山是666號的座上賓,在三樓還包了個房間,一年中起碼有幾個月會住在上面,那位萍萍小姐今夜恐怕也出不來的。

那小羊角辮卻不依不饒,仍瞪視着白清遠出言不遜,又罵:“你少在這裏胡言亂語!你們這些權貴都是這樣,吃喝嫖丨賭仗勢欺人,定是強占了萍萍還不肯認賬!我奉勸你趁早把人交出來,否則這事可過不去!”

叽裏呱啦一通搶白,一雙眼睛瞪得像要噴火。

白小姐雖然一向對她二哥有頗多怨言,但說到底也是護自家人的,看不得別人沖他甩臉色,尤其此時她已有了判斷,認定二哥與那個什麽萍萍并無幹系,于是脾氣也上來了,細長的眉一擰,嘴角勾起冷笑,對那小辮子說:“好笑,尋個由頭便這樣攀污人,還敢大放厥詞說什麽過不過得去,莫非這上海灘還是你家私有的?”

那女學生沒想到白清嘉會這麽不客氣,愣了一下,随即臉上如火燒,又氣又惱:“你!”

白小姐才不給她機會反嗆,說起諷刺人的話來連個磕都不打,一句比一句厲害:“倘若我料的不錯,方才我還與你那朋友有過一面之緣,她瞧上去可并不當此地是魔窟,倒像是削尖了腦袋要留在那兒,我勸你也不要耽誤人家的前程,更別在此地瞎叫喚敗壞別人的名譽。”

說完,漂亮的眼睛在學生們之中繞過一圈,又冷眼打量了一番他們用紅油漆刷的橫幅,漠漠地一笑,再沒其他話想說了,便冷臉拉着她二哥一起坐上了轎車,在學生們羞憤的臉色中揚長而去,汽車的尾氣還把人嗆得咳嗽起來。

那紮羊角辮的女學生氣性最大,吵架吵不過直接被氣哭了,一轉頭就撲到自己身邊另一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懷裏去了,大聲訴苦:“蘇青,你看那人!怎麽那樣傲慢讨厭!”

那個名叫蘇青的女孩兒看上去年紀稍長,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留着齊肩的黑直發,看上去沉靜且有書卷氣。

“這便是權貴吧,”她嘆了口氣拍了拍小羊角辮的肩膀,緩緩出言安慰着,“好了冰潔,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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