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會連我一起抓?還是幹脆也殺了……
38. 負隅 “會連我一起抓?還是幹脆也殺了……
“一定要把人抓住!”
幾個小時之前, 徐振将軍在官邸的書房這樣命令道。
他在房間裏暴躁地走來走去,兩條濃眉緊皺成一團,好像快要壓不住火了, 大聲地罵:“白家人, 白家人!一家子都是愛惹事的貨!白宏景怎麽會養出這麽一個逆子, 膽大包天敢跟革命黨牽扯到一起!”
真是火冒三丈。
這番怒氣來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徐家前腳剛跟白家結了姻親,後腳白清遠就成了政府的通緝犯, 一個弄不好便要禍連自身,這種事擱到誰身上能不上火?何況他們這親家原本就結得不痛快,從根子上就起了龃龉。
徐振覺得晦氣極了,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會跟這麽一家子搭上關系, 如今是避白宏景如蛇蠍,連帶着對那個未婚先孕的便宜兒媳也沒什麽好臉色,要不是看她肚子裏已經有了徐家的血脈, 保不齊就要把她掃地出門!
白清遠?那小王八蛋的事兒他自然更不可能管!白宏景也是老糊塗了, 竟然還敢腆着一張老臉求他去救人!也不想想這是多大的事!他們白家有沒有那麽大的體面!
他繼續在房間裏煩躁地來回走,腦子裏不斷盤算着權衡利弊——白清遠的事該怎麽收尾?政府已經在抓人了, 抓到以後會怎麽樣?一番嚴刑拷打那小纨绔能撐幾天?興許沒幾下就全招了!到時候全上海灘都會知道白家出了這麽個逆子、徐家搭上了這麽個親家!
然後呢?大總統質詢怎麽辦?他該怎麽答複?白紙黑字畫了押的東西可就沒法辯解了, 無論怎麽巧舌如簧也推脫不掉!這會影響他的仕途、會影響他的整個家族!
徐振狠狠閉上眼安靜了片刻,再展目時眼底已經露出了狠辣決絕之色。
——那就只有殺了。
他先把人抓到,然後悄無聲息地殺了,這樣政府就永遠不可能拿到白清遠的口供, 此案成了懸案,徐家也就不會再受到牽連,屆時即便大總統知曉此事想要再查,他也有許多方法能夠迂回躲避過去。
至于白家……那他就管不了了, 誰讓白宏景自己沒把兒子教好?自己造的孽總要自己去償,何況他不是有兩個兒子嗎?死了一個還剩一個,也不算斷了香火。
徐振想定了,遂立刻轉身坐到書桌前親自寫了一張字條,書罷,又将其遞給了一直靜立在書房中等候的義子,沉聲說:“去找史青雲,就說是我的命令,讓他想辦法找洋人拿批條,你親自帶兵進租界搜捕。”
“記住,務必要把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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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一字一頓地強調,神情是史無前例的鄭重和狠絕。
“找到之後,就——”
陰鸷地。
……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記憶中的影像尚且鮮明,眼前人的眉眼亦不肯模糊下去,她的手還執拗地拉着他的手臂,婉轉的眼神就像細密的絲線,一根一根緊緊纏繞着他的心。
“我們走吧……嗯?”
她再次以邀約的方式懇求他,對眼下他艱難的境遇一無所知,全因他沒有告訴她自己這次去山東都做了什麽、徐振對他又生出了多麽強烈的不滿……對方的耐心即将告罄,倘若眼下抓捕革命黨的事他再次失手,那麽後果必然将是他無法承擔的。
可他無法對她說明這些複雜的緣故,即便說明了也無法獲得她的諒解——天平的那頭站的是她的親哥哥,而他只是一個與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她憑什麽體諒他的為難?又憑什麽考慮他的境遇?他根本無法在這場比較中獲得任何一點傾向。
男人沉默着,眼中的墨色越發濃深,半晌之後還是開了口,她聽到他聲音低沉,輕輕對她說:“你應該明白的,即便今日繞過了我,他日也終歸躲不過別人……最終結果都一樣。”
這是揭底牌的話。
她猛地擡起頭,正對上他通透的目光,這個男人太聰明了,好像什麽都知道。
虛假的戲沒法再演下去,被扯落遮擋後她只能更哀切地求他,聲音也越發小,語速很快地說:“你信我,這件事一定有誤會,我二哥他不是壞人,就算我求你,放他一回……好麽?”
他不說話,她便更急,又追着說:“何況現在你的兵都走了,這裏只你一個,萬一他們把你抓了威脅當局那情況豈不是更糟?你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從這兒走出去,誰還能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他放任她糾纏,只是眉眼間的漠然并無一絲動搖,仍很冷靜地說:“士兵們就在對街,這裏一旦有動靜他們立刻就會到——這裏除了你二哥還有誰?金勉?他受了傷能跑多遠?拒捕的後果是什麽你清楚嗎?如果他們持有槍械軍方還會被允許在抓捕中開槍,那又意味着什麽?如果出現傷亡,那個結果你能承受嗎?”
層層疊疊的反問。
白清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徐冰硯,她也從不曾聽到他一連說這麽多的話,一貫沉默隐忍的男人突然展現出了強勢的一面,明明不曾聲色俱厲,卻令她的意念不由自主地被他支配。
“現在還有幾分鐘,你可以去勸他們跟我走,”他看着她,步步緊逼,“我保證,會盡最大努力保護他們的安全。”
即便這完全違抗了徐振給他的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他為她做了多大的妥協,只覺得眼前的男人無情又冷酷、對她像對一個陌生人一樣狠,那些她以為的特別好像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斷、是惹人發笑的自作多情。
她的手漸漸松開了,脫離了他的手臂,眼底動人的花色變成了料峭的春寒,看着他問:“……如果我不呢?”
他眉頭緊鎖。
“如果我不讓你把他抓走你會怎麽樣?”她試探着他的底線,走鋼索一般審慎,同時又有些過分的大膽,“會連我一起抓?還是幹脆也殺了我?”
說到這她意義莫名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腰間別的槍,忽而伸手摸了上去,他想阻止卻拗不過她的執拗、怕貿然用力會傷着她,最終還是由着她拿走了他的槍,并看着她拿它危險地把玩。
“把槍給我,”她聽到他的聲音更沉了,周身的氣息也越發凜冽,“不要傷着自己。”
這其實是關心的話,可此時在她聽來卻像是威脅,好像在說如果她再不歸還槍械他就會對她不客氣,她心裏更難受了,正要說話卻又聽到門口傳來了一陣動靜,似乎是方才去對街巡查的軍警們回來了,他的副官正在敲門,并大聲請示着他的命令。
——只要他說一聲“進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與他對視,整個後背幾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她似欲言又止,修長有力的手緩慢地握住了她手上的槍,寬大的掌心是溫熱的,與她早已涼透的手截然不同。
她無法再負隅頑抗,頹然地松開了手,眼睜睜看着槍再次回到他手上,如同今夜這場博弈的主動權一樣離她遠去,她的思緒甚至都放空了,人也麻木起來,似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此時他們又同時聽到了“嘎吱”一聲門響——
神魂立刻歸位,連徐冰硯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絲嚴肅,不知道是誰在他下令之前就推門走進了屋子,深沉的眉目陡然變得淩厲,直到一聲柔和的笑語傳進來,在問:“這是怎麽的——羅伯特先生,難道您的朋友惹上什麽麻煩了嗎?”
這聲音很熟悉,白清嘉已經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幾秒鐘之後從走廊的拐角轉進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是位西洋紳士,如果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那是英國領事羅伯特布萊克,而他旁邊另一個一身旗袍、瘦削柔美如同一朵雨後丁香的,卻赫然是薛靜慈薛小姐。
她的氣色看上去不大好,起碼比白清嘉離開上海時要糟,整個人更瘦了、連臉頰也凹陷下去,偏偏此時的神情看上去怡然自得,看到白清嘉後還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招了招手,說:“抱歉我今日來遲了,不過說起來也是羅伯特先生的過錯,他的車壞了,我們中途改坐了黃包車。”
眼下的情境讓白清嘉深感莫明,她知道自己該配合着做戲,可混亂的情緒卻讓她一時難以凝神,因而只有讷讷地應一聲;薛靜慈也不在意,仍很禮貌地笑,又轉頭看向徐冰硯,似有些驚訝地問:“這位便是徐三少爺了吧——你是同清嘉一起來喝茶的麽?唉,我們在外面瞧見了好多軍警,可真是駭人,也不知這附近究竟出了什麽事?”
頓一頓,又自顧轉向了身邊的英國人,問:“羅伯特先生,你聽到過什麽風聲麽?”
徐冰硯是何等聰明的人,怎麽會看不出薛靜慈的來意?
她特意找了英國領事同來,顯見是早已得知徐振拿了進租界搜捕的特批,眼下是要借洋人的特權來幹預軍方的行動,大概率還會想法子把湯姆森名下的這座房産硬跟英領館扯上幹系,請來的佛不可謂不大。
冷峻的軍官并未說話,兩邊看似平和地交談,實則卻在兇險地對峙,落地的西洋鐘仍在搖擺,白清嘉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走針的細小聲音,最終才終于等到男人的讓步。
“只是一點誤會,方才已經說清了。”
他神色如常地說着所有人都知曉底細的假話,刻板的樣子顯得過分端正,片刻之後又忽而低頭看向她,眼中有令人心驚的深長意味,可卻什麽都沒再說,只安靜地從她面前離開了,同羅伯特和薛靜慈簡單問候過後,背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
吧嗒。
洋樓的大門關上了。
她卻知道。
……這件事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