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偷偷在心裏跟他過一生
39. 夜行 偷偷在心裏跟他過一生
夜色幽深, 薄薄的門扉之外傳來軍車轟鳴的聲音,白清嘉從窗口向外看,只見到那個男人上了車, 與軍警們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頭。
她有些恍惚, 整個人幾乎脫力, 神思朦胧間又聽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回頭看向屋內,是二哥從樓上下來了, 身後還跟着許多位革命黨,個個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軍警們去而複返。
湯姆森先生也從裏屋出來了,他同樣受了驚, 正後怕地跟羅伯特先生叽裏呱啦地用洋文交談着,後者皺着眉聽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又轉而看向薛靜慈, 轉用漢語說:“薛小姐,你們的安排需要盡快, 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 我們能夠提供的庇護有限。”
薛靜慈點點頭,似乎想要答話,然而一夜緊張的奔波已經讓她病弱的身體不堪重負,她沉沉地咳嗽起來, 臉微微漲紅,細看身子也有些打晃,幸虧白清遠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她側過臉對他感激地一笑, 随即又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攙扶她的手。
“當然,請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啞的聲音回答英領事,“遠渡的船就在三天後開,我都已打點好了。”
羅伯特點了點頭,眉頭卻依然緊皺着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說:“這裏已經不适宜繼續停留,幾位先生要盡快離開。”
湯姆森一聽立刻跟着點頭,說:“是的,不安全,要離開。”
一副急于把他們推走的樣子。
薛靜慈也不意外,仍對兩個洋人報以客氣的微笑,說:“好的,我們馬上就走。”
薛小姐是有遠見的,今日傍晚就聽聞徐振将軍拿了進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壞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羅伯特領事和她一同來為革命黨們解圍,與此同時也早料到這些利益為先的洋人不會輕易施恩于人,故又聯系了一位與商會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滬上的私宅,預備把人轉移過去,連車都提前備好了。
如今趁着黑夜,革命黨們已經極快地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車離開,白清嘉只感到腦子裏一片混沌,怎麽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他人之事的靜慈怎麽會也會攪進這樁事裏,她想問她,對方卻還在和兩個洋人交涉、暫騰不出工夫同她說話,好在她二哥來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說:“回家去吧,現在就回去。”
她醒過神來,拼命搖頭,又看着她二哥問:“你呢?靜慈說的船是什麽意思?你要去哪裏?”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點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顯得散漫,答:“去日本。”
“孫先生要在東京組建中華革命黨,”他淡淡地說,“二哥去湊個熱鬧。”
其實是流亡……到海外去,做個無根的人,做更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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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那你還回來麽?什麽時候回來?這麽大的事總要跟父親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遠看着妹妹嘆氣,像對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耐心,笑了笑說:“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後就要出洋……還是不回去見父親了,見了也是給你們添麻煩,何況還要多受一頓好罵好打。”
最後這半句調侃的本意原在于緩和悲傷的氣氛,結果作用卻是适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澀了,忽而越發感到哥哥離他們這個家越來越遠,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
白清遠也看出了妹妹的傷情,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難解難分,可他一個做兄長的,總不興在這種時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雙狐貍眼中全是風流,看着妹妹調笑:“我聽說了,你同徐隽旋退了婚,這事辦得好,哥哥要恭喜你。”
頓一頓,似又想起了什麽,補充:“方才來的是徐三吧?那人倒不錯,只是不知道往後際遇如何,你要是真喜歡就早些去同父親說,別再被他許給別人了。”
這好像真是訣別的話,仿佛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風流慣了的多情貴公子最懂得同人道別,絕無什麽古語常言的別語愁難聽的意味,照舊像一場春雨,飄飄灑灑,潤物無聲。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和母親,往後都別惦記我,”他很輕松地笑着對她說,“便當我在外面過得很好……也或者,幹脆當我死了。”
坐上汽車遠去的時候白二少爺透過車窗回頭看了一眼,見他那倔脾氣的妹妹仍還站在街角張望,也許在哭,也許沒在哭,他已經看不清了。
往後他還會再見到她麽?
也許不會吧——倘若他真的流亡去了日本,那便要一生遠離故土,而倘若三天之內他被當局逮捕,那就幹脆是要死了,更見不着人。
其實也沒什麽,畢竟這樣的光景在他當初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預見到了,人這一生總不會事事圓滿,他已然享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早已活得夠本,唯一的遺憾大概也就是不能和父親母親再見一面,他畢竟給家裏惹出了很大的麻煩,還欠二老一聲抱歉。
他沉默着看向車窗外,浮華聲色已從他身上褪去,夜裏昏暗的光線使他看上去有些頹唐,那或許是一個更真實的他——沒那麽風流,沒那麽浪蕩,只有末日般孤注一擲的壯烈和華美。
竟是種另類的張揚。
薛靜慈靜靜地注視着他,與他并肩坐在轎車的後座,相互之間或許只有不足一臂的距離,可她仍然感到離他很遠。
而且……會越來越遠。
她垂下眉眼,胸口又傳來一陣不适感,又痛又癢的感覺從肺爬上喉嚨,她又開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聒噪的聲音打破了車廂內的安寧,也打攪了身邊人的沉思。
白清遠回過了神,側首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她瘦得令人心驚,甚至讓人擔心那一陣猛烈的咳嗽會殺死她,他不由得伸手替她輕輕拍着後背順氣,過了好一陣她才平複下來,臉色已經蒼白得駭人。
“你是不是病得更嚴重了?”他皺着眉問,“看過醫生了麽?醫生怎麽說?”
她的氣息還不穩,甚至都沒力氣再說話,可是他凝視她的那個樣子看起來很揪心,她知道他最近的煩擾已經夠多,實在不想讓他再分神來記挂她這些無趣的老毛病,于是強撐着露了一個笑,答:“一直在看的,說沒什麽事,只是容易咳嗽。”
其實不是的。
她這是肺痨,要死人的病,西洋的醫生那麽高明卻也沒有法子,每次她背着父親偷偷去看,人家也只無奈地看着她搖頭,說讓她好好休息、多些走動,都是些對付的話,擺明是治不了的。
她也想休息,可自打他出了事她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終日為了救他的命而四處奔走,病得更重也是理所當然——就譬如今天吧,她已經在咳血,此時此刻還在發燒。
他并未發現她身體異常的熱度,聽她這麽說了還以為真的沒什麽大事,手仍在她背上輕輕拍着,應了一聲“那就好”。
這話他說得認真,像是當真在為她的“健康”慶幸,她很滿足,甚至偷偷竊喜,表面上雖然裝作并不在意,其實卻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在感受他放在她後背上的那只手,是怎樣輕柔地在拍着,好像很珍惜她又很愛她,正如那些年邁的老夫老妻,大概都是這樣為生病的對方拍背的吧。
她像這樣悄悄地想,又在心裏暗暗地笑,暗嘲自己真是厚顏,人家只是出于人道替你拍一拍背,你便偷偷在心裏跟他過一生了。
思緒半飄着,耳邊又傳來他的聲音,問:“你家裏同英國人的關系很好麽?”
羅伯特是英國領事,租界裏可再找不出比他地位更高的洋人了,今日如果不是他親自來,軍方的人恐怕也沒那麽容易離開。
她聽言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頭的樣子越發像一朵雨後的丁香,答:“嗯,羅伯特先生同我父親是老交情,這次幸虧有他。”
這又是一個謊言。
她父親是滿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麽會同一個英國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賣了父親給她做嫁妝的一座礦山,将它無絲毫保留地贈給了英領館,羅伯特才終于松口答應從當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們。如今她的父親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做了如此荒唐敗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會恨不得親手把她掐死吧。
可她要那座礦山有什麽用呢?都是多餘的富貴,她沒有那麽多福氣可以消受,不如拿它換他的命——他與她不同,他還可以健康地活很久,還可以在這個世上做許多有意義的事情。
白清遠又怎麽會知道實情呢?他從來沒有關心過她,自然也不曉得薛家的底細,還當真以為她父親同英國人有交情,聽言只是感激,說:“那真是萬幸……這次多虧了你。”
可不是?這次要不是有薛小姐伸出援手、給予庇護,他和那群革命黨早就要落進當局手裏,恐怕不等白家人從北京折返上海,他們的人頭就要被排成一排挂在高牆之上了。
她對他笑了笑,搖了搖頭,本心裏并不想領功,可是她喉間有血,實在說不了話了,于是沉默了下去,讓人誤以為她是默認了這番功夫、承接了他的感激。
車廂裏于是再次恢複了安靜,窗外的夜色亦越發濃郁,他們被載着向黑暗的前方奔去,無從知曉自己的命運,也沒有人在此刻試圖探尋——
那些飄來蕩去。
那些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