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冰硯哥哥
47. 各自 “冰硯哥哥。”
白清嘉是賀敏之親自來醫院接走的。
這位夫人最近實在過得太艱辛, 以至于比自己的小女兒更像個病人,進醫院時臉色蒼白得要命,惹得醫生護士們都覺得又要接個有重症的了。
她一進病房看到女兒便一勁兒哭起來, 但其實眼睛早就哭腫了、淚也幾乎流盡, 只有悲傷的情緒照舊強烈, 坐在女兒的病床邊哭訴:“你去哪裏了?你去哪裏了?你二哥不見了, 你父親病倒了,你又丢了大半天, 你們這都是做什麽?非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
方才徐冰硯在時白清嘉還是鬧別扭發脾氣的小女人,如今他走了、柔弱的母親來了,她便要成個成熟懂事的乖女兒了。
她安慰母親、向母親道歉,說自己并無什麽大礙, 只是淋雨發了些熱,現在已然沒事了,至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小醫院她倒沒有解釋太多, 只頗為隐晦地對母親說:“母親……我們回去說吧。”
她回家休整了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 到入夜時分又跟母親一起去了仁濟醫院探望父親,彼時白老先生已經醒了, 正靠在床頭拒絕吃傭人們為他端來的粥。
他比自己夫人遭受的折磨更多, 人都消瘦了一圈,如今既要靠西洋的藥物救命、又要靠中醫的法子養生,每日都要吃不知凡幾的藥,辛苦得很。
白清嘉也心疼父親的, 進了病房之後便從傭人手中接過了粥飯,親自哄着父親吃,她父親嘆息連連,終歸還是給了小女兒幾分面子, 勉強吃了幾口了事。
他女兒也算滿意了,讓人把東西都收走,随後連管家傅叔都請了出去,待病房裏只剩他們父女三人,她才終于将有關二哥的事盡數同父母講了。
這消息可真是石破天驚!
賀敏之至今仍不肯信自己的兒子會是個能把天捅出窟窿的革命黨,乍聞真相禁不住頻頻震驚搖頭;後來她又聽說自己的孩子要流亡到海外去、說不準往後都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震驚也就又轉成了悲傷,捂着嘴哀泣不斷。
白宏景是原本就知曉此事的前半截,只不知此事後來也有徐冰硯插手,如今聽說自己的兒子總算逃出生天,心裏也總算是安慰許多,至少不必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只是這徐三……
“他為什麽幫你二哥?是對徐振起了異心?”白宏景敏銳地一針見血,“你又為何會跟他牽扯到一起?此事是如何得知的?”
白清嘉也真是佩服父親,都怏怏地病在床上了還能如此敏銳,竟是一點瑣碎都不肯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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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莫名有些局促,默了一陣後說:“他和徐家的事我不曉得,哪問得着我?”
“至于我,”她聲音更小了一點,“就是偶然跟他碰上了……興許他是覺得不便直接來找父親,所以就同我說了吧……”
這個說法顯然不足以取信于白宏景,他畢竟一早就懷疑自己的女兒同徐家那個義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小貓膩了,只是眼下官司太多、他的身體又不甚好,一時倒還騰不出工夫好好同幺女将事情說清,遑論他夫人還在身邊哭呢,他得優先安慰她才是。
同樣的夜晚,徐冰硯也難得抽出時間回了一趟家。
從山東歸滬之後他只回過家一次,妹妹的抱怨已經十分頻仍,眼下幾乎到了每日都要跑一趟滬軍營的地步,他的副官張頌成由于肩負着将徐小姐擋在門外的重任,如今也是苦不堪言,天天被對方撒潑打滾的架勢折磨得掉頭發,萬般無奈之下也在長官面前陳述了好幾次自己的辛勞,只盼他能抽出一日工夫回家去勸勸他那個熊脾氣的妹妹。
徐冰硯也自知對妹妹疏于照料,心中亦很愧疚,原本是打算盡快回一趟家,無奈近來卻忽然冒出了白家二少爺的官司,他親自料理抽不開身,直到今日才總算能騰出工夫,下午在從醫院回過軍營後就派人去妹妹的學校打了聲招呼,說晚上會回家吃飯。
他到家是晚上七點,狹窄的裏弄布滿了各家各戶做飯說話的聲音,煙火氣甚濃;他家的窗口也亮着光,進門時又聽竈臺那頭傳來了炒菜的響動,女孩子們的笑聲和說話聲一齊鑽出來,引得他略皺了皺眉。
他随手帶上了家裏的門,關門的動靜很快就被裏屋的人發覺了,徐冰潔紮着羊角辮的小腦袋從廚房裏鑽出來,一見進門的人是哥哥眼睛便彎成了兩道小月牙。
“哥——”
她不管不顧地從廚房裏奔出來,手裏還拿着鍋鏟呢,蹦蹦跳跳的樣子看起來是高興極了。
徐冰硯莞爾,深邃的眼中也劃過了一絲笑意,開口之前餘光又見廚房裏走出一個人,他擡眼去看,見那人是妹妹的好友蘇青。
他挑了挑眉,有幾分意外,徐冰潔卻已經笑眯眯地解釋開了,說:“哥你難得回家嘛,我做飯又難吃怕你不喜歡——蘇青手藝可好了,我就拉她回來幫我,保管哥吃一回就愛上!”
叽裏呱啦的,像倒豆子一樣。
相比之下她的同學就很安靜了,半長的黑發很柔順地披在肩上,即便身上妥妥帖帖地穿着圍裙仍能顯出濃郁的書卷氣,溫溫柔柔的。
她就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徐冰硯,臉頰有幾分不太明顯的紅暈,聲音不大地叫人:“冰硯哥哥。”
對方也看向了她,英俊得遠賽過報刊上那些摩登的電影明星,還對她點了點頭,說:“蘇小姐。”
她的臉更紅了。
徐冰潔的眼睛在哥哥和密友之間亂竄,在兩人不注意時還捂嘴偷偷笑了一下,不幸卻被哥哥當場抓包,還被他皺着眉看了一眼。她縮了縮脖子、又偷偷撇了下嘴,可不敢單獨留下面對哥哥的責問,于是趕緊轉身逃向廚房,一邊跑一邊說:“哥你先去洗手吧,咱們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徐冰潔雖然性情跳脫不太穩重,可有一件事她卻沒有說錯:蘇青做飯的手藝的确好極了。
她會做的菜式很雜,南方菜、北方菜,本幫菜、外來菜,好像什麽都難不倒她,甚至雞茸鮑魚、金腿炖腰酥、銀絲牛肉之類的大菜也可以信手拈來,狹小簡陋的屋子幾乎盛不下這饕餮盛宴,香味蹿出了裏弄,引得左鄰右舍都垂涎欲滴四處打聽了。
徐冰潔可得意了,活像這些菜都是她燒的,全然不記得自己方才只負責在竈臺間燒了火,連用鍋鏟在鍋裏扒幾下的機會還是費大力氣求來的。
她吹噓着同學絕佳的手藝,又很殷勤地問哥哥:“哥,好吃嗎?你喜歡嗎?”
坦白來說這些菜的口味都很好,只是徐冰硯的飲食一向比較簡單,倒不是很吃得慣這些山珍海味;然而此時看着這些菜他又有些走神,不知怎麽眼前竟劃過了去年十二月送白家人北上時的光景,那時她坐在一等車廂的餐車裏挑剔着傭人為她端到面前的沙丁魚和烤面包,垂着眼睛皺着眉的樣子也還是很美。
她究竟喜歡吃什麽?倘若是這些菜……她會喜歡麽?
他沉默着越想越遠,一時沒顧得上答妹妹的問題,場子于是就有些冷了——最尴尬的是蘇青,原本以為能得到一聲稱贊、也算不枉這一整個下午的辛勞,哪料他卻神思不屬,該不是不喜歡她的手藝吧……
她有些難過,面上雖還端莊溫柔,那捏着筷子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顯出了幾分局促,徐冰潔哪能答應?連忙為自己的同學找場子,伸手在哥哥眼前晃了晃:“哥?哥?”
這法子很奏效,她哥哥果然回過了神,也給了她同學面子,說:“很好吃。”
這個答案讓蘇青既滿意又落寞:他只答了“好吃嗎”那個問題,卻沒答第二問“喜歡嗎”——是他漏掉了這個問題麽?還是……他不喜歡?
她沉默着低着頭猜測,将碗裏的白米都扒得有些亂七八糟了,忽而卻又聽到了他的聲音,在問:“蘇小姐是哪裏人?”
男人的聲音低沉好聽,讓她的心跳忽而快起來了,擡頭時撞上他平靜的眼睛,心跳便又快上加快。
“是北方人,”她努力平靜地回答,又有些擔憂地詢問,“是這幾道南方菜做得不地道麽?”
她指了指桌上的金陵圓子。
“沒有,”徐冰硯淡淡回答,“做得很好。”
又是一句嚴肅到刻板的場面話。
她“哦”了一聲,不知該怎麽答了,躊躇的樣子可真讓徐冰潔怒其不争,趕緊又插了話,說:“她是直隸省人,父親不開明不許女孩子上學,她便很勇敢地到上海來投奔姨母了,現在成績是學校裏頂好的,教授們沒一個不誇——哥,你說她是不是很厲害?”
那賣力敲邊鼓的架勢,活像個拉了一輩子纖的小媒婆。
可惜就算她這功力再厲害、倘若碰上一個不買賬的事主也是不頂用——她那哥哥太過不解風情,一整頓飯下來竟再沒跟蘇青說過一句話了。
這個情形令徐冰潔十分不滿,以至于她在飯後将蘇青送到裏弄口的路上還氣鼓鼓的。
蘇青的內心其實更加狼狽,可她卻還顧念着徐冰潔的情緒,有意笑着緩和氣氛,輕輕推了推她,說:“挂着一張臉做什麽?是嫌我這頓飯做得不合你胃口了?”
徐冰潔聽言哼了一聲,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又停在原地不走了,一勁兒跺起了腳,嘟囔:“你明知道我是為什麽……”
“我哥話少你早就曉得的,那要是連你也不說話那你們之間還能有什麽戲唱?”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開了,“這感情好,皇上不急太監急,就我一個局外幹看的着急上火。”
蘇青讷讷地沉默了,也不知該接什麽話,只好由着徐冰潔小嘴叭叭不停地說,直到對方又摟住她的手臂,嘆:“蘇青,我是真的想讓你做我嫂子,不然等我哥被別的狐貍精拐走了他就更不會管我了……他的性子就是那樣,對誰也不熱絡,你人那麽好,就受受累多往前走幾步不行麽?等往後你們結婚了再讓他哄你賠你,成不成?”
情真意切,誠誠懇懇,俏皮的羊角辮微微垂下去,都有些可憐巴巴的味道了。
蘇青也憐憫她,知曉自己這位密友自幼父母雙亡親情單薄,日子過得十分艱辛,她是真心實意想讓她往後過得好些,也的确……很喜歡她的哥哥。
——可是他呢?
他……會喜歡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