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IF YOU LOVE ME……

51.  電影   “IF YOU LOVE ME……

那夜月色極美。

所有的狂風暴雨似乎都在五六月交界時用盡了, 因此到中旬就只剩下溫和的良夜,他們一同在安谧的街道上走着,低垂的夜色成了最佳的遮掩, 沒人知道這對美麗的男女是誰, 只覺得他們一同漫步的身影十分悅目登對。

他們都不說話, 安靜的空氣卻仿佛蔓延成了最頂級的暧昧, 夏夜的晚風不疾不徐不冷不熱,吹在人酒醉後微燙的臉頰上, 也說不好是在勸阻還是在挑唆。

她的快樂是毫不掩飾的,明明白白露在外面,甚至連在路上行走的步伐都透着輕盈,珍珠白的裙擺微微搖晃, 每一道小小的弧線都是令人迷醉的撩撥;他一直在看她,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有時會走在她身邊, 有時又會稍稍落後她一步, 只為無聲地欣賞她美麗的背影。

她也知道他在看她,那緊緊追着她的目光沒有令她感到一絲不快和冒犯、只覺得享受和得意, 她以前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注視可以如此令人愉快, 以至于她的步伐都像在跳舞一樣活潑,整個人有種如在雲端的恍惚;有時一個不注意會被腳下的小石子絆倒,但這根本無須擔心,因為她知道他會在她身後穩穩當當接住她的。

他寬大溫熱的手掌會托住她的腰, 低沉的聲音則會從很近的地方滑進她的耳廓,帶着微微的熱意,說:“小心。”

“小心”。

——天知道她有多喜歡聽他說這兩個字。

謹慎地、關切地、溫柔地,帶一點微不可察的嘆息和責備, 讓她覺得自己是被他挂念甚至愛着的人。

……多麽令人滿足和陶醉。

她更快樂了一些,在飄忽的醉意中看着他笑,精神的松弛和愉悅讓她甚至懶得自己站直,可惜要命的教養最終還是敦促着她離開了他的懷抱,只有點撒嬌又有點抱怨地看着他說:“知道了。”

真要酥了男人的骨頭。

他毫無辦法,只有放任強烈的悸動在心底無限制地蔓延,明明白天的時候他還打定主意不赴約,可現在他卻一心感激起自己的妥協了——也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妥協,他本來就想來見她,是她慷慨又好心,以那可愛的“脅迫”給了他一個說服自己的虛僞借口罷了。

這條路他們一起走了多久?半小時還是一小時?沒人知道也沒人追究,更沒人想提告別的事,他們甚至都各自暗暗抱怨上海灘不夠大、不足以讓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可她終歸是嬌氣的,心裏雖還不願意跟他分開,可那雙穿着高跟鞋的腳卻已經受不住了,因為感到酸疼而越走越慢。他一開始并未意識到她的為難,後來才發現她走路的姿勢漸漸有些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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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她聽到身邊的男人問。

她當然累了,可一時之間又覺得不能這樣直說,否則這美妙的夜晚就要在這裏戛然而止,他也會就這樣從她眼前消失了;可她也不能不說話,否則氣氛又要尴尬起來,她仔細地斟酌着,可惜頭腦在酒後卻顯得有些不靈光,竟找不到一個完美的說法來度過這場小小的離別危機。

直到她聽到他說——

“或許,”男人的聲音又低又輕,“……你想過去坐坐麽?”

過去坐坐?

去哪裏?

她疑惑地擡起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遠處那座燈火輝煌的建築,是1909年落成的維多利亞大戲院,當年開業時曾震動各界,是整個上海灘第一家正規的電影院。

他……是在邀請她一起去看電影麽?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卻不知道他的驚訝比她更多,似乎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對她提出這樣荒唐逾越的邀約。

他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一邊匆匆将一切歸罪于壞事的酒精、一邊又拙劣地修補着措辭,對她解釋:“那邊也許有長椅,可以……”

她卻已經笑起來了,眼睛比那夜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

“走啊,”她并未戳穿他的破綻,只在溫柔的夏夜晚風中安靜地凝視他,眼波恰似泛起漣漪的一汪春水,“我也想看電影了。”

他于是就去買了電影票。

這個時間的選擇可不多了,在售票的窗口看一看,只有九點的場次還有票在售,是美國人拍的片子,導演和排在頭一個的演員都叫“卓別林”,片名是“二十分鐘的愛情”。

看完一整場只要二十分鐘。

他們也沒得選,幹脆就買這個了,結賬的時候她本想掏錢,沒想到卻慢了他一步,剛打開自己小包的扣子便見他已經付好了錢,連票據都從窗口裏取出來了。

她想埋怨他,可美妙的夜晚實在不适合争論太俗氣的問題,何況她的心也因為他這個體貼的舉動而感到滿足和甜蜜,于是索性沒再跟他争,只說:“謝謝。”

他點了點頭,眼神比夜色更幽深,一貫冷峻的側臉不知道為什麽竟也顯得溫柔起來了,讓她心裏泛起一陣一陣的癢。

這感覺太新奇了、她從來不曾經歷過,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它産生的因由,她更驚訝于它的持久,一直到她跟他一起悄悄坐在電影院的角落看起黑白的默片,它仍然頑固地在她心頭作祟,讓她幾乎看不進幕布上那走馬燈般的故事了。

她只能留意那些與他相關的事,譬如他清晰好看的指節,譬如他與她只隔着幾厘米的肩膀,譬如他近在咫尺的安定氣息,譬如他在黑暗中被光影照亮的眼睛……她還會被酒精消磨意志,有好幾個剎那都生出了極不得體的沖動,要命地懷念他的懷抱以及寬大溫熱的掌心,想軟綿綿地靠在他的肩頭,被他輕輕牽住手。

這太荒謬了,她怎麽能被這個男人迷成這樣?難道電影裏的故事不好看麽?難道她就真的那麽沒出息、連一點注意力都不能集中在除他以外的事物上?

她于是又自己跟自己賭起了氣、扭過頭去看電影了——可她看到了什麽?

她看到一個女人和她的愛人在公園的長椅上接吻,她看到她安心舒适地靠在了愛人的肩頭——盡是些她想做卻做不了的事。

可惡。

怎麽會這樣的?

他同樣看到了這些畫面,餘光還看到身邊的女人在不高興地撇嘴,他并不知道她心裏真正的想法,還以為她是厭倦了這個沉悶的故事。

他也沒多喜歡看,何況他對西洋舶來品的态度一向就頗為複雜,可電影其中有一小節內容卻還是微微觸動了他,講的是一個貧窮的男人為讨心愛的女人歡心而成為扒手偷竊懷表的故事。

他看到幕布中途變空了,一排碩大的白字出現在了一片黑暗裏——

“IF YOU LOVE ME,PROVE IT WITH A GIFT”(如果你愛我,就用禮物向我證明)。

他在軍校學過英文,雖然遠不像她那樣精通,可像這樣簡單的句子還是可以明白,這句話使眼前這個本該逗人發笑的電影也忽而染上了幾分愁苦,幕布之上那個與他毫無瓜葛的被杜撰出的人物也好像忽而變得真切了。

他無聲地留意着正坐在自己身邊的她,看到她美麗的面容在明明滅滅的光亮裏時隐時現,那一瞬間他備感榮幸。

又難免……有些冷落。

散場的時候十分擁擠。

中國人看了西洋的電影卻并沒學到西洋的禮儀,電影一放完便人擠着人擁到了散場的出口,好像個個都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做。

——當然也或許真是十萬火急,在保守了幾千年的文化裏長起來的人猛地一下子看了電影中西洋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小樹林裏接吻的光景,那等刺激可是非同小可,有伴侶的摩登男女現下恐怕也是□□中燒,要急急從這道門奔出去、可勁兒發洩一番心底的欲念了。

白小姐才沒興趣跟別人擠,索性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挪窩兒,等滿場的人都走淨了才慢悠悠站起來,和徐冰硯一起往門外走去。

那時的時間已近夜裏九點半、于白家的規矩而言已算是很晚,以至于秀知都着了急,已經催着司機把車開到戲院門口了。

白清嘉于是也知道她該跟他分開了,盡管她還對這個夜晚懷有許多留戀;他也知道的,比她更确切,在為她打開車門之前卻難得有了幾分猶豫,大概是因為他心中的不舍其實也并不比她少吧。

他們同時在想:下一次再見到面前這個人……會是什麽時候呢?

他無法把這句話問出口、甚至連多想一想也會顯得貪婪,她卻沒有那麽多顧忌,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願與他相處。

譬如眼下她就在上車前回過了頭,臉色微紅地看着他問:“你最近會忙麽?不會又跑到外省去吧?”

他的眼神動了動,想了想答:“軍中調動頻仍,我不确定。”

照舊是謹篤又刻板的說法。

她又笑了,好像也對他有些無奈了似的,沉默一會兒後又撇了撇嘴,問他:“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吧?”

他一愣,又點頭:“……嗯。”

“那就行了,”她的裙擺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甜蜜的氣息若隐若現,“你可以給我寫信。”

頓一頓又補充:“就算在外省也可以寫。”

這是矜貴的貓咪給人的恩賜,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到的,它已經豎起了尾巴打着小晃,那樣子分明是既要你聽它的還要你感激它。

他終于忍不住笑了,眼中的柔和像夏夜的月色一樣鮮明,依然還是給了她肯定的答複,說:“好。”

她很高興他這麽說,尾巴翹得更高,覺得今夜是大獲全勝盆滿缽滿了,于是總算在秀知的誘哄下坐進了轎車的後座,司機一腳油門汽車便轟鳴着遠去,那個男人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的身影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小,到最後終于消失不見了。

她一直到徹底看不見他才收回自己流連的目光,心中的滿足和空蕩完全是一樣多,以至于她根本說不清眼下的自己究竟是歡喜還是悲傷。

直到她因無聊而意外打開了手包的扣子,一枚簇新的信封從裏面滑落——

她一驚,才認出那是今晚在餐廳時她推給他的診療費,竟不知何時又被他悄無聲息地放回了她的包裏。

她笑得停不下來,漂亮的眼中又是柔和一片,與此同時還有一道淡淡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

你啊……怎麽會如此讓我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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