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等你見到冰硯了……記得讓他給……
59. 往事 “等你見到冰硯了……記得讓他給……
徐冰潔知道的, 哥哥這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副官永遠都不會明白她的處境,甚至也許就連哥哥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麽害怕跟他分離。
她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 不幸又有一個清貧凋敝的家族, 祖上沒有田産, 父親是個不得志的秀才, 原本靠在私塾教書換一些微薄的銀錢,後來卻又因為抽上大煙而丢了差事, 自此便荒唐度日,不是喝酒買醉便是吞雲吐霧,人黑黢黢的、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 只能靠給人漿洗衣服熬度日子,每到冬天十個手指都腫得像蘿蔔,比男人的手還要粗糙醜陋;這日子本來就已十分不幸, 後來卻還要再供可憎的父親去煙館醉生夢死, 一人要幹幾家活,累得比牛馬都不如, 無論誰見了都要嘆一句可憐。
她還有個姐姐, 是家裏最大的孩子,長姐如母,從小就要幫母親做活,在她出生後還要帶她, 如今回想起來她年幼的時光大多都是在姐姐瘦弱的背上度過的,她背着她給人繡花、洗衣服,又背着她走很遠的路去煙館找父親,那裏的人都像死屍, 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又髒又臭的大通鋪上,嗆人的的煙味就算隔着二裏地都能聞得清清楚楚,令人惡心得想吐。
成器的只有哥哥一個。
他書讀得極好,自小便名聲在外,江浙一帶自古多出狀元,鄉裏的人都說哥哥往後會有大造化,說不準還能被皇帝賞識賜下官身,從此就平步青雲改了命數;鹹豐年間的狀元鐘駿聲先生也看過哥哥的文章,說他“筆下生錦繡”,他日必有大乾坤,絕不會是庸庸碌碌之輩。
母親很信這些、更把這當成唯一的指望,一心只要哥哥讀書、從不許他做別的,即便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也絕不會讓他幫忙做活,逼得哥哥只能偷偷給人寫些書信墓志之類的東西賺點潤筆補貼家用,明明是做好事,可又每次都像在當賊,還生怕母親發現會發脾氣。
相較于哥哥姐姐,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她總是沒那麽多負擔,只要老老實實自己長大就好,生計之類的事都輪不到她操心;尤其到她五六歲時家裏還出了大喜事,哥哥中了二甲、果真見到了紫禁城裏的皇帝,要留在皇城根下做大官了,每月還能包上好些雪花銀托人千裏迢迢送回家裏,父親母親見了都是欣喜若狂潸然淚下,紛紛感慨他們總算要熬出頭了。
在那之後他們一家過了些許順心如意的日子。
母親不必再給人漿洗衣服、可以好端端過幾天舒坦日子了;姐姐也不必再整日于昏黑的燈下縫縫補補,可以養一養那雙幾乎算是半瞎的眼睛了;父親就更恣意,總算有錢抽上更好一些的大煙,人是成天不着家,待在煙館的日子比待在家裏的多得多。
……直到有一天他死在了那裏。
煙館的人來報信,讓她們娘兒幾個去擡人,說話的時候神情平靜極了,像是見多了這等污糟事;也的确是常見,在他們煙館尋快活的人多得不知凡幾,三不五時就要死上一個,有的能找來家人給安葬,有的幹脆無人認領就爛在他們那兒,逼得他們到後來不得不專辟一間屋子出來陳屍,也着實晦氣。
她跟着母親和姐姐一起去給父親收屍時心裏害怕極了,那黑洞洞的煙館就像吃人的惡獸,會撕出赤淋淋的血肉、會吐出陰森森的白骨,偏偏身處其間的人感覺不到危險,一個個仍惬意地躺在破落的木板床上拿着長長的煙槍,濃烈的白煙被他們陶醉似的吸了進去、又從他們腐臭的口鼻處争先恐後地鑽了出來,煙氣消散時他們的命也被抽走了一層。
她們要穿過那間煙氣缭繞的屋子才能找到父親停屍的地方,進門時她聽到了一些女人的聲音,喘氣的動靜很奇怪,還伴随着些許不正常的叫聲,她好奇地探頭去看,卻被母親一把捂住了眼,又聽母親嫌惡地罵着:“髒東西,都是髒東西!”
她那時還小,聽不懂這些,只知道母親在生氣,可又不明白她在氣什麽;唯一懂得的是父親的确死了,就躺在煙館後院的一間破屋子裏,骨瘦如柴,臉色都是灰黑的,好像是被榨幹最後一絲活氣後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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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也說不上是因為悲傷還是恐懼,母親和姐姐卻都沒哭,臉色只是一片蒼白的漠然——尤其母親似乎還感到了幾分痛快,只到最後用草席子裹住父親的屍體時才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凄苦,這都不值得說了。
她們一起葬了父親。
那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竟然那麽容易,幾天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幾天後便要被埋進黃土裏了;分離就更容易,甚至不需要什麽儀式,只要父親拿着煙槍背着手走出門去,他們這一輩子就不會再見了。
她穿着一身孝服,跟着母親和姐姐一起在靈堂上跪着,一會兒被這個人嘆息着摸摸頭,一會兒又被那個人抹着淚說一聲可憐,但其實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得,整個人恍惚得像在做夢。
後來終于熬到喪事結束,母親和姐姐便開始收拾家當——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都是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兒,頂多有幾件好衣裳,是哥哥做官後母親為在鄉裏擺一場體面的宴席而特意找裁縫做的,只穿過一兩回。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收拾東西,就追着母親和姐姐問,她們說是為了離開家鄉北上去找哥哥——這太好了,哥哥是官,一定能讓她們吃飽穿暖,他也不會像父親那樣惹母親生氣傷心,他們會一起過得很好的。
她很快活,日日盼着早日去到京城,想象着天子腳下的皇都有多麽富麗堂皇,一定連地上鋪的磚都是金子做的;她還想見哥哥,雖然她從小跟哥哥玩兒的不多,可她知道哥哥是疼愛她的,還教她背過古詩呢。
可惜最後樂極生悲……她們在北上的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是一個極為動蕩的年代,比如今新立的民國還要亂,她母親就撞見過許多熱鬧,譬如到處打仗的紅頭巾,譬如扶清滅洋的義和團,譬如在庚子年一口氣打到北京城的八國聯軍……數也數不盡。跟這些一比搶劫的山匪算什麽?都是小打小鬧,都不值得搬到臺面上說的。
可就是這樣一樁不值得同人說道的禍事要了母親和姐姐的命。
她那時太小了,還不到七歲,已經記不清确切的場面,只偶爾在做噩夢時會再次聽到強盜們猖獗的大笑;她還能看到母親,把唯一的馬給了她和姐姐,自己則留在車上面對着逐漸逼近的匪徒,撕心裂肺地大聲喊着“快走”。
走?能走到哪裏去呢?她不知道,只被姐姐一把拉上了馬,呼呼的風聲真大,卻遮不住身後母親的哭聲和慘叫,姐姐好像也在哭,可她卻沒有回頭。
這樣就能跑掉麽?不能的,姐姐也知道強盜們很快就會追上來,因此在樹林的岔路裏與她分開了。
“往大路上跑,不要停下,”姐姐在馬上彎着腰看她,眼淚掉下來落在她臉上,冰冰涼涼的,“等你見到冰硯了……記得讓他給母親立墳。”
那就是姐姐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了,話音落下之後她便騎着馬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後來她的屍體在山坳裏被人發現,死前受過淩丨辱,凄慘得令人目不忍視。
她卻得救了,半路上遇見了好心人、還被帶到了官府,幾天後等到了從京城匆匆趕來的哥哥,那時她已經吓傻了、連怎麽哭都不知道,只睜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哥哥瞧,看到他幽深的眉眼變得更加暗沉和冷肅,有一剎那還劃過了兇戾與狠辣,最終又都變作她那時尚且看不懂的哀恸蒼茫之色。她一直懵着,不知天地為何物,直到終于被哥哥抱進懷裏、聽到他在她耳邊留下一句沉沉的“對不起”才總算回過神來。
然後。
嚎啕大哭。
從那之後她的世界裏就只有哥哥了——他是唯一會管她的人,是唯一會對她好、會照顧她的人。
她一直像條小尾巴一樣跟着他:他回鄉安葬母親和姐姐,她要跟着;他千裏迢迢回京複職,她要跟着;他決意辭官去讀軍官學校,她還要跟着,甚至每天都要在守備森嚴的大門口伸着脖子張望,不見到人便終日心中惶惶。
為什麽?不是她軟弱荒唐……只是實在太恐懼分離。
她不能讓家人離開她的視野,否則等待她的就是殘忍的離別,譬如父親,譬如母親,譬如姐姐,都是這樣;現在她什麽都沒有了,只有哥哥,如果失去他她該怎麽辦?天大地大,人人都有一個家,她不貪心的,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樣而已,只是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而已。
哥哥待她很好,尤其在她小的時候,不管多麽忙碌都會抽出時間去看她,教她讀書識字,陪她吃飯說話,後來她把這段故事說給蘇青聽,蘇青都嘆着氣說哥哥辛苦,簡直是像父母一樣在拉扯她長大。
她真的很愛哥哥、也知道他待她好,可有時她依然覺得惶恐,因為等她漸漸長大、哥哥陪着她的時間便漸漸少了,以至于現在他幾乎很少回家看她,每月只是按時給她生活費,其餘時候他們就像陌生人,各自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兩個角落,彼此毫無幹系。
他是不是已經覺得她煩了?那如果未來他結婚了呢?等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他還會源于繼續照顧她麽?他還會記得有她這個妹妹、會真心實意繼續把她當成最重要的家人麽?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因為無法承擔被抛棄的後果,那會讓她痛苦到徹底崩潰。
可她又該怎麽把這些過于沉痛的前塵往事說給張頌成這麽一個不相幹的人聽呢?她才不要到處去講自己的可憐,那未免太沒出息了、還會給哥哥丢人,因此眼下她只又兇巴巴地瞪了對方一眼,并在對方追問她剛才嘀咕了一句什麽時大聲反嗆:“你管這些做什麽?我都說了,你只要替我把我哥看好就行了,別的事兒少打聽!——聽見沒有?”
這位小姐一貫像是吃了槍子兒,火氣大得吓人,張頌成可沒餘力跟長官的妹妹頂嘴,遂又繼續諾諾地應:“……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