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你生氣了麽?”

60.  脾氣   “你生氣了麽?”

然而這句“聽見了”卻是典型的陽奉陰違——張頌成根本就沒替徐冰潔盯人, 相反還在次日白公館那邊送信來的時候主動幫着給送到他們長官案頭去了,對白家的傭人也不知道有多客氣殷勤。

——開玩笑,這姑嫂之間的矛盾哪是他一個外人插得了手的?此等麻煩事還是留給她們自己日後慢慢解決吧, 他的本職要務只在于讓他們長官滿意, 其餘的可不歸他管。

這番覺悟不得不說是十分深刻, 以至于他們長官在接到信時還難得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眼神, 他心滿意足,又進一步機敏地體悟到此刻長官必然不想被人打擾, 于是在規規矩矩地敬過一個軍禮後就火速轉身出了屋子。

徐冰硯在房門關閉後方才展信,她娟秀的字跡躍入眼簾,寫的是——

徐先生:

我想好了,要吃些有特色風味的食物, 你也曉得我回國不久、之前又去了北京,還不知道近些年上海有什麽走俏的好館子,倘若你曉得就帶我去吧, 我沒什麽忌口, 鹹的甜的都可以,辣也能吃一點, 但不能太辣。

或者我們也可以去嘗嘗你的家鄉菜?上海有做浙菜做得好的地方麽?唉, 都行的,你定吧,只要不帶我去吃西餐就好,那些食物我實在膩了, 起碼這半年都不想再碰。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空,我這一周都可以,明天最好,若你定了時間和地點就來信告訴我吧。

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白清嘉

民國四年三月六日

這真是一封可愛的書信, 尤其第一段末尾處的那句“但不能太辣”,只五個字就能讓人想到她的情态,一定像貓咪一樣矜高又嬌氣,有着理所當然的挑剔和傲慢,令人讀來不禁莞爾。

他的眼中已染上笑意,深邃又溫柔,擡頭看了眼臺歷,卻見明天的日程下已經寫滿了安排;他眉頭緊了緊,又看了眼她寫的“明天最好”,沉默片刻後終還是從桌案上取過一張新的信紙,回複——

明日很好。

我去接你。

Advertisement

次日天氣很好,難得出了太陽,暖融得像是已徹底入了春。

白小姐起床之後親自開窗試了試溫度,欣喜地發現這天氣可以穿裙子,于是立刻就把昨晚才好不容易挑好的厚衣服全都抛棄了、又開始從頭搭配,最終選了一條香槟色的半長裙上身,外面只穿一件不很厚的淺棕色大衣,漂亮極了。

她對着鏡子照了半天,十分滿意,出門的時候卻被她母親叫住,問她這是要做什麽去,當時她父親就坐在客廳裏看報,眼睛雖然沒看她,耳朵卻豎得很高、分明是在聽她的回答。

她心虛扯謊,說什麽心情好要出去買新衣服,也不知二老是信了還是沒信;母親只嘆氣,要她再多帶幾個傭人陪着,她不願意,說只要秀知一個人陪着就好,随後不等母親再說什麽就跑出了家門,那匆匆忙忙的樣子,活像只迫不及待要出去尋求刺激的貪玩貓咪。

可她又怎麽能不急呢?

她……要見到他了啊。

他并未在白公館大門口等她,因為不便被她的家人看到,因而将車停在了兩個街區之外;她到的時候發現他站在車外等她,身形挺拔如蒼松,英俊得令人難忘。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笑得太明顯,可走到他身邊時眼睛還是亮亮的,尤其當她看到他望向她時眼底不自覺流露的驚豔和柔情,心裏的得意就更昭彰,以至于還是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問他:“等很久了麽?”

“沒有,”男人的聲音低沉又柔和,并未指出她遲到二十五分鐘的事實,“我也剛到。”

其實已經等了她快一個小時。

她點點頭、松了一口氣,心裏卻因為他這尋常的幾個字而反複悸動,竟忽而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了,幸而他體貼,已經為她拉開了軍車的車門,并禮貌地對她提出了上車的邀請。

她別了別自己額前的碎發,以這個不必要的小動作緩解自己的羞澀和局促,上車前又扭頭給秀知遞了個眼色,是要她別跟着——這是她們昨晚就說好的,如果今天他帶了副官,那她就也帶上秀知;如果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那她就也一個人赴約。

秀知曉得自家小姐的心意、深知她對眼前這位軍官中意得很,自己自然無意厚着臉皮跟上去掃興,可終歸還是難免挂念她的安全,又轉而對徐冰硯欠了欠身,不無憂慮地叮囑:“那今日就煩請您多照顧我家小姐了。”

彼時白清嘉已經坐進了車裏,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她身邊,車門還未關上,她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話語:“一定。”

語氣很鄭重,像許諾一樣嚴謹,頓了頓又補充:“天黑前我會送她回家。”

為什麽都說貓咪難伺候呢?因為人總摸不準它們的脈,以為自己做了好事讨好了它,結果人家卻偏偏生氣了,冷不丁就要伸爪子撓你一下,就算不動武也要氣哼哼地瞪着你,心裏用來記仇的那本賬簿時不時就要厚上兩頁,上頭一款款都是你莫須有的罪狀。

譬如眼下白清嘉就是不高興了,坐在開車的男人身邊獨自生起了悶氣。

什麽?

天黑前就送她回家?

她承認這番言行的确十分光風霁月高風亮節,可卻未免太不珍惜她的辛苦了!他到底曉不曉得她為了在今天出來見他耗費了多少精力?單是考慮穿什麽衣服都愁掉了她好幾根頭發!遑論她昨晚還失眠了、今早還為了他跟父親母親說謊了——他呢?根本不體諒她的辛苦,還說什麽天黑之前就送她回家,那他們統共才能在一起待多長時間?

她很喪氣,心裏又憋屈,覺得這男人的心思真是謎一樣難猜,一下子突然在馬場出現撩撥得她難以自持,一下子又急着送她回家了——既然這樣你約我做什麽?幹脆通一輩子的信、含蓄到底算了!

她也是氣性大,就這麽一路憋着抱怨着到了飯店,擡頭一看招牌,“樓外樓”,果然是杭幫菜。

她心裏悶,于是就坐着沒動,他這時也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了,可一時又不能确定她在生什麽氣,想了想覺得她該是對這家飯店有意見,于是就斟酌着問她:“這家店你不喜歡?”

她還是不說話,抱着手臂窩在座位裏,他以為這是默認,該是嫌棄這飯店不夠好了——可這已經是時下上海灘名頭最響亮的杭幫菜館,如果她仍覺得不好,那他恐怕還是只能帶她去吃西餐。

車裏靜悄悄的,好一會兒沒人說話,他又看了看她緊繃的側臉,預備調轉車頭往上次那家他們一同吃過的德國餐廳去了;然而車子剛發動她卻也跟着動了,氣哼哼地自己打開了車門要下車,他見狀趕緊把車剎住,等跟下車時她人已經走進飯店裏去了。

……唉。

進包廂後她的臉色也沒多好,可總算還是肯點菜,一口氣叫了七八道,多少帶了些撒氣的意思。

他都由着她,只是仍摸不清她生氣的緣由,心想她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是好好的,一坐到車上卻生氣了——是因為他車開得不穩颠着她了……?

白清嘉此時則有些尴尬。

從車上下來以後她就恢複了些許理智,忽而也覺得自己這番脾氣鬧得很沒道理——她想他怎樣?難道天黑了還不送她回家?像個斯文敗類一樣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氣了,還要罵他是無恥的禽獸呢。

可她的脾氣多麽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沒道理也不肯先低頭的,總要被人哄着遞上臺階才肯施施然下來;然而現在點菜的侍應已經走了、包廂裏就只剩下她跟他兩個人,偏偏他又沉默着不說話,這可真是讓她如坐針氈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頭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盤、好像能看出花兒來似的,最局促時卻又聽到他開了口,在問——

“你生氣了麽?”

這真是慷慨的解圍,讓她長舒了一口氣,已經決意要趕緊順着這可貴的臺階自己下來了,然而擡眼時卻看到了他微微皺起的眉,注視她的眼神裏隐約還帶着一點愧色,分明沒有要責備她無理取鬧的意思。

她心裏一動,忽而變成一個發現了非法商機的投機者,不再急着下臺階、反倒想聽聽他接下去要說什麽,是以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後就又別過了臉,側影看起來還有幾分逼真的蕭索。

房間裏又安靜下去了,她靜靜地等,終于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去見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氣了?”他問,“你覺得我太唐突了?”

啊。

這……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好像全然不介懷她那些惱人的小脾氣、反倒把所有罪責都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一瞬的怔愣之後她又恍然大悟,終于看清了今日引發自己這番情緒的真正禍首。

——原來她是害怕了。

她其實還不曾真正想過跟他的以後,譬如要不要相戀、要不要結婚、要不要此後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種朦胧又熱烈的感情,強烈時會折磨得她輾轉反側無計可施,即便是淺淡時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讓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說不清的滋味。

她被這史無前例的感情整個兒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個勁兒去追逐那種刺激與甜蜜,見到他、觸碰他、得到他的關注和柔情、收到他親筆寫的信,可這些東西多麽虛幻啊……它們沒有任何根基,因為她甚至不敢告訴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來跟他約會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