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

61.  歷歷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

可他卻在自責, 并說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覺得自己壞透了,既貪心又膽小、還愛亂發脾氣, 其實該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 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會給她寫信, 那樣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想通這些後她便局促起來了, 貓咪夾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 讷讷地低下頭說:“不是的……我沒有這麽想。”

她沒有很快聽到他的答複,片段式的靜默似乎是他們之間的常态,她有時會熬不住的;這次也是她先擡了頭,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皺着眉, 顯得特別嚴肅謹篤。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館門前等你,”他仔細斟酌着措辭,“你……會覺得冒犯麽?”

這話……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知自己是否會錯了意, 心跳卻已經一下子變快了,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熱烈真摯的情話。

“你……”她甚至語無倫次起來, 只開了一個話頭就頓住了, 情緒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裏,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則很認真地看着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專注和篤定竟會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讓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軟綿得不成樣子了。

而她又怎麽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慮起了他們之間的事,遠比她想得深遠想得細致、态度更是百倍的嚴肅認真。

從在北京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晚他們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前分別、她凝視他的眼神中隐着那麽深的不舍和依戀,像絲線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讓他險些無法從她面前離開;後來她又這樣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樓裏、在那個偏僻簡陋的教會醫院裏、在昂貴優雅的德國餐廳裏、在夜裏九點的維多利亞大戲院裏,在滬軍營後巷的轎車裏……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麽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這些麽?

不……不是這樣的。

還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時露出的笑,還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廳的麻将桌上摸牌的手,還有她在戲樓裏穿過大堂擠擠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還有她從白公館後園的木槿花叢後向他走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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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或許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經不記得了。

那是五年前。

從軍校畢業後他被分至皖地新軍,彼時大清尚未宣告覆滅,世道卻已然亂得不像樣子,皖地尤多動蕩,前後發生過多次抗捐抗糧、饑民搶米的風潮,會黨和革命黨人起事不斷,各地戰端頻仍,軍隊幾乎是不間斷地接到鎮壓命令,開槍殺人早已是家常便飯。

在規模最大的那場戰役中徐振中了起義軍的埋伏,他違反将官的命令帶兵突圍救了對方,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右肩處被一槍貫穿,左腿受了刀傷,傷口長約四寸、深重幾可見骨。

可他也不是全無收獲:戰役勝利了,起義軍被剿滅,他立下了軍功,同時還得到了徐振的賞識,被他破格提拔為少尉,并跟随他一起回到了上海。

那時的徐振還不像現在一樣刻薄寡恩,也或許是劫後餘生的震動過于強烈,他竟主動提出要收他為義子,一為感謝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憐憫他父母雙亡的孤寒身世;他并非不通世故,深知這是一條于己大有裨益的青雲路、少說可免去他在軍中十年的摸爬滾打,面對這樣的天梯他何必退卻?何況那時他尚以為徐振是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還指望能随他一起平定霍亂,遂應允此事、改口稱其為義父。

他于是被接到徐家官邸養傷,最嚴重的那段日子因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傭人的照料,無奈這卻招來了徐隽旋的非議和敵視——這位少爺大概是唯恐他這個來路不明的所謂義子貪圖徐家的權勢和財富,因而總要在徐振面前攀誣造謠說他品行不端,掉過頭來又禁止傭人給他更換傷藥,以至于他右肩的槍傷反複潰爛,到後來已是高熱不退。

他對這樣的敵意并不陌生,在軍中他也曾受到類似的排擠,二甲進士出身乍一聽是極光耀的頭銜,可也同時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衆人皆以他為異類,時而妒恨忌諱、時而譏诮冷嘲,其中也有幾個與他交惡,只是都不像徐隽旋這樣明目張膽有恃無恐罷了。

而這位少爺卻很好命——他有一位美麗極了的未婚妻。

據說是白家的女兒,那年還只有十六歲,即将要被父母送去法蘭西讀書,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約定下,往後等她學成歸來二人就結婚。

那天她跟随父母一起到徐家來了,美麗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還有幾分稚嫩,卻仍然美得驚心動魄,一舉手一投足都彰顯着優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養。

徐隽旋很喜歡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開,殷勤得一會兒給她遞水一會兒給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貴的小姐像最傲慢的貓咪,下巴永遠微微擡着,要讓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樓最角落的那個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進了官邸,也在房間裏聽到兩家人在一樓和樂地談笑,內心沒有一絲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會因為被遺忘而産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并不屬于這裏,他想要的也從來不是這些繁華錦繡,只希望能在滿目瘡痍中找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這之前他的确需要一些藥物遏制傷口的疼痛和潰爛,這會很安靜、不會招致任何不必要的關注,因為他根本不會到人來人往的一樓去,只要在二樓找到一位好心的傭人就可以了。

……可卻偏偏在二樓的走廊遇到了她。

她興許是那種很不安分的人,也或許只是不耐煩聽大人們攀談,因此不知何時悄悄跑上了二樓,還在樓梯的轉角處遇上了他。他至今還記得她那天的樣子,包括她珍珠白的小洋裝、以及長卷發上綁的玫瑰色蕾絲發帶,俏生生站在從天窗透落的一片陽光裏,與身處陰影角落的他泾渭分明;她看到他時還吓了一跳,大概因為當時他的頭部和身體都纏了繃帶,傷口處的血腥氣也壓不住,這場景對于她這樣嬌貴的小姐而言難免陌生,的确會吓着她的。

他想對她道個歉、然後就這樣避開,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徐隽旋就跟着從一樓追上來了,好像唯恐自己的未婚妻插翅飛走了似的,一張嘴就親昵地喚了一聲“清嘉”。

清嘉?

清極不知寒。嘉會宜長日。

他的腦海中驀然躍出兩句毫不相幹的詩,拼湊在一起,竟仍是美好極了的寓意。

她卻還在看他,并未看他的臉、只在看他殷出血跡的右肩和左腿,秀麗的眉緊緊皺着,好像很嫌惡似的。

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狼狽,心中已然生出去意,要開口時卻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你們徐家還有這樣虐待人的喜好麽?”她已轉向了徐隽旋,語氣很矜高,好像還有些不高興了,“他傷得這麽重,怎麽都沒有人給他上藥?”

義憤填膺,好像這是她非管不可的事。

徐隽旋一遭質問便連連擺手、看起來是有些慌了,自然他絕不是因為他嚴重的傷情而感到驚慌,只是害怕給自己美麗的未婚妻留下糟糕的印象罷了。

他着急地解釋起來,說他和他父親都是善待下屬的人,這一定是家裏的傭人擅自怠慢,他一定會嚴加管教如此如此雲雲,她卻好像不太想聽,仍然皺着眉抱着手臂,說:“那就快叫醫生吧——你瞧不見麽?他快疼死了。”

疼……?

疼麽?

其實是很疼的,可在她這麽說之前他竟然并沒有多真切的感覺,即便他眼睜睜看着血殷出來、看着自己身上的傷口在腐爛,那種疼痛感卻還是很虛幻——可她這麽說了,他就忽然感覺到疼了,疼得鑽到心裏去,疼得甚至有些酸澀起來。

然後呢?

然後她就走了,嬌貴的貓咪永遠不可能有多少耐性,肯花費片刻工夫圍着你轉一圈就已經是罕見的施恩,別指望她會一直留下,更別指望她會記得你;可他卻從此都記得她了,記得她說的那個“疼”字,以及疼痛過後心中浮現的難得的安慰和寧靜。

他可以發誓自己原本沒有妄念,即便是前年十月在碼頭再次與她相遇也沒動過不規矩的念頭,畢竟他早知道自己與她無緣,譬如窮冬與孟春、荒丘與綠洲,怎麽也不可能相提并論;可她又實在太過美妙,對他展露着從不曾恩賜他人的笑顏,對他撒嬌、給他寫信、發甜蜜的小脾氣,纏綿的眼波總讓他産生劇烈的動搖,可笑愚妄的念頭就這樣一天一天在心裏紮下了根。

在山東的日子最難捱,對她的思念強烈到讓他難以招架——這真是太過荒唐的事,他甚至還從未得到過她,怎麽竟然已經無法忍受和她分別了?戰火紛飛的那個時候他尤其想見她,明明深知就算見了也于事無補,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還是會繼續保持殘酷的原樣,這個讓他深愛又挫敗的國家也會繼續承受無盡的欺淩和苦難——可他還是想要見到她,好像這樣就能讓一切都變得不再那麽糟糕似的。

他是瘋了,所以才在從山東歸滬的火車上反複想她,甚至荒謬地去了跑馬場,冒着被她家人發現的風險去找她,什麽目的都沒有,就只是去看她一眼,同時确認那些已經闊別數月的美好和溫存仍然有效。

她出現的那一刻什麽都對了,夜風對,月色對,那盞路燈半明半昧的光亮也對,有那麽一剎那他還聽到了自己心裏的聲音,像是滿足的喟嘆,也像是無能為力的嘆息。

——原來他已經喜歡她到了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

然後呢?他冒昧地向她邀約,內心只為自己的貪婪而感到不齒,她卻眉眼明媚地答應了,溫存的笑意是給他最慷慨的饋贈,也是助長他愚蠢的餌料。

而現在她又給了他更大的難題,要他去面對他們之間惶惑又黯淡的未來了。

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那有多慘淡,在與她匹配之前他還有一千一萬裏路要走,那些重巒疊嶂早已不再僅僅是世俗的建樹,更是他心裏本就根深蒂固的險阻,現在他要裝作看不見它們,荒唐透頂地對她伸出手了。

——如果。

我僅僅是說如果。

如果你對我也有我對你千百分之一的愛意和真誠。

那麽……你能否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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