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睽違日久,拳念殊殷
65. 北去 睽違日久,拳念殊殷。
白小姐:
久疏通問, 時在念中。
此前幼妹愚魯冒犯了小姐與令兄,我十分抱歉,前日已問明來因去果, 更深感慚愧。令兄心在大業, 為國家興亡奔走舍命, 事雖經緯萬端, 來日卻有定論,功在千秋毋庸贅言。
舍妹已知己過, 欲當面向小姐致歉,不知近來小姐可有閑暇撥冗赴宴?
書不盡意,順頌春安。
徐冰硯
民國四年三月九日
白小姐:
前此一函,想已達覽。
你未複信, 是因為還在生氣麽?也或許你還不想見她,不知可否由我代她向你道歉?維多利亞大戲院近來上了新的電影,如果你願意, 我想請你一同去看。
春日已至, 夜雨猶寒,諸希珍重, 伫候複音。
徐冰硯
民國四年三月廿七日
白小姐:
睽違日久, 拳念殊殷。
Advertisement
我将至外省公幹,或許秋後才能返滬,不知行前能否再見你一面?此後幾月我無法與人聯絡,即便收到信件恐怕也無法答複, 在此提前請你原諒。
匆匆不一,萬望寬宥。
徐冰硯
民國四年四月十五日
火車轟鳴着向前駛去,窗外的風光飛一樣向後退着,此時的白清嘉已經坐上了北去的列車, 只能在安靜的車廂內反複去讀他送來的幾封書信。
這男人實在讓人着迷,連最簡短的信件都能寫到她心坎兒裏去,頭一封還稍有些晦澀,到後來就漸漸變成易懂的白話了,想來他是還記得之前她在信中的抱怨、因而才有意寫得淺顯了些;只是這恐怕很不符合他平日行文的習慣,因此寫出來的語句大多是半文不白的,文言的習慣仍然留在起承轉合之間,就像他端正漂亮的小楷一樣令人印象深刻。
……她真的很喜歡他。
喜歡到開始欣賞他那些謹篤到幾乎刻板的措辭,喜歡到迷戀他那溫和又處處透着節制的語氣,她幾乎可以想見他寫信時的神情,一定十分嚴肅認真,會将每一個細節都考慮清楚,不會随随便便下筆。
他妹妹?她早就不在意了,她只喜歡他一個而已,旁的人旁的事她都不想理會,無論是他妹妹還是什麽徐振,她都沒興趣去管。
可……她又不得不顧念他的安危。
她是真的怕了,怕父親說的一一成真,怕兇惡的徐家人會傷害他,怕他為她丢了前程又丢了性命——到時她該怎麽彌補挽回?她會後悔一輩子的。
現在她也許只有去北京,先同他分開一段日子,趁着和他妹妹的争吵讓徐家相信他們已經決裂,同時指望着父親的眼光不要出錯、能在接下來的政治動蕩中為家族争得一席之地,或許這樣之後她就能救他出苦海了,把他從徐家拉出來、永遠不再回那個泥潭。
可惜她收到他這些信的時間太遲了,如今他已去外省公幹,想必再難收到她的信,倘若得知她去了北京會不會誤解她的心意?她不知道也沒法子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寄希望于他會等她,或者……了解她的真心。
她不斷嘆着氣,忍不住反複想他們之間的緣分會不會就這樣斷了,一下子覺得不會一下子又覺得會,來來回回将自己的心扯得七零八落;到最後她還是選擇在那趟搖搖擺擺的火車上給他寫了一封信,盡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把它寄出去、而身在遠方的那個人又到何時才能收到。
她寫道——
徐先生:
很抱歉沒有及時回複你的來信,我看到它們已是五月,其中輾轉有些複雜,你那麽聰明,想必也能猜到是怎麽一回事吧。
上次的事我也有錯,終歸是不應當那樣同令妹說話的,你夾在中間一定也十分為難吧?我很感激那天你能來找我解釋,更感激你之後能給我寫信,我這人的脾氣有些不好,有時沖動會說些難聽的狠話,其實很多都做不得真,希望你不要往心裏去,要是能全忘記就再好不過了。
我家中有事要到北京去,何時歸滬暫且不定,也許在你之前就回了,也或許會遲一些;總之等我們都回去了就見面吧,我很願意去吃你說的宴席,也很願意去看你說的電影。
……
寫到這裏她的筆頓住了,擡頭看向窗外,見春日的原野已經恢複了生機,蔥郁的翠色布滿了視線之內的所有角落,那一刻她的心很柔軟又很怯懦,有一瞬間想直接給信落款,可強烈的思念卻又充斥在她心間,又卑鄙地鼓動着她繼續寫了下去:
……
我其實已經厭倦了要費盡心思找機會才能見到你的現狀,更不喜歡看到你為此承擔風險,當然我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見面,甚至都不知道我父親那些糟糕的預言是否都會一一成真——可是就算這樣我也還是很想見你,你能明白我的心麽?
……
到此她忽而停筆了,匆忙得連一個像樣的收尾都沒有,甚至連最後的問號都寫得異常潦草,好像執筆者受到了莫大的驚擾。
她的心躁動又酸澀,信紙被折好收起,就像一篇永遠不會被人看到的秘密日記。
白家人到北京的日子是五月十八,白清平夫婦一齊到車站來接人了,還一并帶上了潤熙和潤崇;一年不見,兩個孩子都長大了許多,如今亦已在北京上了學,見到白清嘉時仍然很親,擁到她身邊一直叫着“小姑姑”,哄得她郁悶的心情難得有了些許好轉。
陸芸芸是徹頭徹尾的容光煥發了,也不知是這北京城的風水特別好還是與她的八字特別合,讓她一來就滿面春風,甚至連住北京飯店都不抵觸,一下火車不用人說就自發跟白家人告了別,甩着一頭摩登的大波浪卷發揚長而去,那潇灑自如的模樣可真是讓人瞠目結舌。
接下去的日子便都很無趣了。
父親和大哥終日忙于交際,家裏無論何時都有許多進進出出的人,約莫都是大總統一系,氣氛有種難以言喻的躁動和緊張;報刊上也一直是熱鬧的,尤其等到了八月就更是如此,全因大總統的憲法顧問古德諾發表了一篇文章,标題拟為《共和與君主論》,在文中聲稱中國國民的知識太過匮乏,因而并無參與政治之能力,只能重建君主制。
此論一出舉國嘩然,政府的動作也是又快又漂亮,大哥所在的文官處可不清閑,一直撺掇着社會名流成立什麽“籌安會”,楊度、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劉師培和嚴複等人皆在其列,開始公開進行□□的活動,還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公開宣言”,簡直熱鬧極了。
大總統卻比這幾人愛惜羽毛,也或許只是唱戲的手段更高明些,被人三催四請要推上帝位還連稱不肯,說什麽改行帝制是“不合時宜”,其實心裏怕是早就樂開了花,對那什麽籌安會是欣賞不已呵護有加了。
這件事在社會上炒得十分熱鬧,家裏也不可避免地起了讨論,尤其後來程故秋程先生還專門登了一次白家的門,就是特意要同白清平論一論□□的荒謬、希望他能憑借自己的官員身份給大總統谏言。
白清平哪能接這等要命的官司?複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眼人都曉得上面已然打定了主意,他又怎能上趕着去觸黴頭?是以避程故秋唯恐不及,一聽傭人說他來了便匆匆從後門離開了家,不等到人走是絕不會回來的。
白清嘉倒是有許久未見過這位先生了,自去歲一別至今已一年有餘,他仍是一副清俊溫和的書生模樣,一身長衫極有風骨,只是如今眉眼之間少了幾分從容而多了幾分憤慨,想也是時局動蕩所致。
他之前大概還不知道白清嘉回了北京的消息,因此在白家客廳見到她時還有些意外,彼時起伏的情緒尚未平息,連稱一聲“白小姐”都略有些不平靜。
白清嘉也體諒他的難處,深知程故秋一直視他們嚴校長為楷模,可如今對方的名字卻赫然出現在了籌安會的理事名單裏,這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想來現下也難免有些張皇吧。
“程先生請坐,”白清嘉客氣地同他點了點頭,又替自己的大哥遮掩起來,“我大哥外出公幹了,今日恐怕回不來。”
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任誰聽都知道是騙局,程故秋也曉得白清平是在躲自己,心中的無力和悵惘真是多得要溢出來,可面對着美麗動人的白小姐這些卻一概不能發作,他也只能順着她的意思在沙發上坐下,勉強喝了一口傭人端上來的茶。
從近處端詳,程先生的憔悴便是昭昭然無法遮掩了,他興許已很久沒有睡上一個囫囵覺,眼下已泛起明顯的青黑;他也察覺到白清嘉在打量自己,遂因形容狼狽而感到困窘,放下茶杯後又苦笑了一下,自嘲道:“白小姐北來不易,我卻以這副邋遢模樣厚顏登門,實在慚愧。”
“先生不要這麽說,”白清嘉心中唏噓,此時也替程故秋感到幾分惆悵,“先生有大抱負,是為國事挂心了。”
程故秋聞言搖頭笑笑,清苦的味道愈發濃郁,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是不料孫、李、胡、劉這等入過同盟會的革命黨人也會變節,更不想嚴校長也……”
話至此處頓了一頓,他像是有些說不下去了,緩了緩才又說:“如今為官者趨炎附勢,各省皆複電響應籌安會之所謂宣言,莫非此前革命之碩果當真要就此毀于一旦、再也無可挽救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