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她愛上他了

66.  未知   她愛上他了。

這是令人羞愧的話, 白清嘉可沒辦法接,因為她的大哥就是程故秋口中的趨炎附勢之輩,而她的父親更為了袁氏複辟而奔走不停高呼不止。

她有些尴尬, 眼神也跟着游離起來, 略有些含糊地說:“應當……應當不至于吧……”

此時程故秋尚未發現她的局促, 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 想了想又點頭,說:“的确, 革命黨人絕不會坐視不理,孫先生更不會袖手旁觀,帝丨制一複紛争必起,或許終究還是不免要打仗……”

這話可真是兇險, 畢竟白清嘉如今既聽不得“革命”又聽不得“打仗”,前者會讓她想到自己流亡到海外的哥哥,後者又會讓她想到徐冰硯——她只願國家能太平安穩別生動亂, 這樣她身邊的人們才不會蒙受劫難。

她于是沉默下去了、再沒什麽話想說, 程故秋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言辭的不妥——他言之鑿鑿大談革命,豈不是冒犯了她的父親和長兄?實在太欠考慮了。

他十分抱歉、也跟着局促起來, 匆忙向白小姐解釋, 說自己言行無狀口不擇言、實則對她的家人絕無嘲弄不敬之意。

白清嘉也曉得這位先生是赤誠之人,怎麽會怪他?聞言只搖了搖頭,說:“無妨,道路不同而已, 先生哪來的錯處?”

的确,道不同不相為謀,就算那些支持複辟帝丨制的人也未見得都是其心可誅——譬如他們校長吧,如此有名望的人, 難不成還真是貪圖什麽政治小利?不,他只是信了那美國人的話,誠心覺得中國走不了共和之路,要仿照英國先搞一通君主立憲,說穿了還是康梁的老路。

他們對麽?不知道,也許在實現共和之前這個國家的确要走一段迂回的路,可不幸的是袁氏有竊國之念,之前刺殺宋教仁先生便是鐵證,他會真心搞君主立憲麽?絕不可能!到時國會的權力一定會被架空,國家倒退十幾年,重新又回到君主專丨制的死地裏去了!

程故秋是憂心如焚,然而人不在政界卻是束手無策,此刻唯有一聲長嘆,說:“的确是道路不同……嘆只嘆人微言輕,于國家而言只是一粒塵埃,再怎樣折騰都翻不起什麽浪來……”

這話實在太苦悶,惹得白清嘉也心中戚戚,她示意傭人給他添了一杯茶,緩了緩又說:“先生也不必太悲觀,總要走一步看一步的……”

程故秋謝過了她讓人為他添茶的美意,聽言又點了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麽,那富有書卷氣的眉眼又恢複了些許開闊之意,先應了句“确當如此”,又說:“我過去一向無心政治,如今卻覺得不得不淌這個渾水,該要從學校裏走出來探探外面的風雨了……

白清嘉一聽這話挑了挑眉,問:“先生是有意從政?”

“只是一些念頭罷了,”程故秋沉沉嘆了口氣,“前不久剛入了國民黨,只希望能做些于國家有利的事,別再無的放矢……”

此消息實在讓白清嘉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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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非覺得程故秋沒有才能,只是直覺他不适合政壇罷了——他是教書的先生,才學與見地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恐怕秉性太過幹淨赤誠,并不适合如今這極盡複雜的官場,倘若背後再沒有倚仗……多半是要受欺淩的。

她有心想勸一勸他,可臨到開口卻想不出恰當的措辭——她能怎麽說?難道要勸他擱下那顆兼濟天下的心向嚴酷的現實低頭?她并非先知,哪來的資格對人家的選擇指手劃腳?

因而她最後還是沉默了,只看着對方隐晦地說:“如此甚好……只是往後先生要多勞心了。”

這句“勞心”是一點也不差的,甚至像是一句谶語,因為此後幾月的局勢又一路惡化了下去,□□幾乎已是板上釘釘。

1915年10月6日,參政院熱熱鬧鬧地開了一場“國民代表大會”,參會的代表一律表示支持君主立憲,聲稱這是“民意”,還上書推戴袁氏成為“中華民國皇帝”;彼時大總統的戲瘾卻是還未過足,竟再次煞有介事地揖讓了起來,如此做派簡直比在婆家門前下花轎的新媳婦還要含蓄羞澀,令一幹看客見了不禁大呼無恥。

可社論再罵也沒用,終歸還是要把這場虛假的大戲看到底,直到當年12月,國會、高校、民衆請願團、籌安會和各省國民代表又再次聚在一起恭請大總統登基,這回對方總算覺得戲足了,遂悠悠嘆了一口氣接受了皇帝尊號,又于12日改國號為“□□”,廢民國年號,稱将以1916年為洪憲元年,行君主立憲政體。

而在這所謂的“洪憲元年”到來之前這位皇帝陛下便忍不住開始論功行賞了,白家人可是為他的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怎麽會分不到利益?白清平直接被授予了“一等伯”的爵位,這可是這個商賈家族有史以來的第一遭!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榮寵!白家人個個歡喜不可勝言、簡直是通宵達旦地在慶祝,一場又一場的宴會辦個沒完沒了,白老先生像是一朝年輕了二十歲,似乎已經把半個北京城踩在腳下了。

只有白清嘉一個獨立在這場狂歡之外。

她當然也為父兄得償所願而感到欣慰,可潛藏的危機卻又令她不得不警覺,深恐新一輪的革命和戰争會驟然爆發、将她心心念念的人們全都扯進去攪個粉碎。

而另一樁更直接的憂慮卻是她聯絡不上徐冰硯了。

此前他在信中說自己将于秋後返滬,是以她特意掐着時間在十月給他去了信,就是上回在火車上寫的那一封,只不過把那不得體的最後一段摘掉了罷了;可從十月至今她卻一直未能收到他的複信,她以為他是未能如期回到上海,因此又特意寫信給靜慈打聽有關于他的消息,對方回信時卻說他已經回去了,只是好像受了傷在養病,具體的她也不甚清楚。

受傷……

這兩個字真是天大的忌諱,可以引發她無窮無盡的糟糕聯想——他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是受了很重的傷麽?恢複得還順利麽?京滬之間的距離在重重的未知下忽而顯得更加遙遠了,折磨得人心焦又心傷。

她沒有法子,只能繼續給他寫信,這次就再顧不上修飾措辭隐藏情緒了,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字裏行間全是清清楚楚的憂慮和思念,只要他接到這封信就一定能知道——

……她愛上他了。

那是多麽荒謬的感情啊,明明他們統共也沒有見過幾面,可是他卻好像在她心裏紮下了根,一次又一次漫長的分別都無法讓她忘記他,甚至反而不斷加深着她對他的迷戀。

她到底為什麽喜歡他呢?

是因為他救了二哥的命?還是因為之前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他幫她驅趕了徐隽旋?或者更早……因為他在火車遇匪的那個夜晚曾專程來到她的門前?

可如果是這樣又怎麽解釋之前的事呢?

譬如為什麽那晚在徐家官邸打牌時她會忍不住用餘光偷瞄他?為什麽在戲樓偶遇時她會特意邀請他跟他們一起去到二樓的包房?以及最初相遇的時候……她為什麽會在碼頭上生氣地丢掉他的外套?

拒絕徐隽旋的那晚她曾告訴過他,喜不喜歡在她看來是一眼就注定的事,原來那并不是空口胡說、竟真的有跡可循——她對他的喜歡或許真的從第一眼就開始了,那時他在陰霾的天幕下走上甲板,又在混亂擁擠的人群中擡眼看向她,幽深的眼睛倒影出她的影子,冷峻的樣子讓她以為自己只是滄海一粟,可他卻只向她一個人走近、低頭叫她一聲“白小姐”,骨節分明的手将自己的外套遞給她,為她遮去滬上秋季冰冷的雨水。

……要命的柔情。

也許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要為他着迷,而此後的那些周折反複只是為了讓她确信——她要跟他在一起,或者至少……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她被那樣強烈的感情吞噬了,有一段日子幾乎是廢寝忘食,把信寄出去之後就更輾轉反側,家裏歡鬧的氣氛完全無法感染她,她只感到極端的矛盾,心是一陣冷一陣熱,完全成了一團亂麻。

……而最糟的是這次他依然沒有回信。

她等了将近兩個禮拜,就算是再糟糕的郵差也該把信送到了,可她卻完全沒得到任何有關于他的音信——這是為什麽?因為他的傷情很糟糕、以至于已經無法回信了?還是他被什麽人什麽事絆住了、不便給她回信?或者……或者是信在周轉的途中出了意外,不幸被送信的人搞丢了?

千奇百怪的猜測一股腦兒湧進了她的腦海,折磨得人越發難受,她一邊持續猜測着各種緣由一邊又忍不住偷偷自嘲,心想這些都是報應,冥冥之中她就是要彌補他,誰讓今年三四月時她沒有回複他的來信呢?那時的他大概也像此刻的她一樣挂肚牽心吧。

如此糟糕的境況又持續了幾天,她的消沉與焦慮已嚴重到無以複加,直到後來事情也沒有發生什麽轉機,只有一個既荒誕不經又理所當然的消息忽而從南方傳來——

1915年12月25日,唐繼堯、蔡锷、李烈鈞在雲南宣布獨立,因反對□□而出兵讨袁,轟轟烈烈的護國戰争就此爆發,一個空前混亂且殘酷的時代由此揭開了最初的序幕。

而那個時候的白清嘉尚且不知道,這将多麽嚴重且深刻地……改變她和整個白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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