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不想幹就滾蛋

81.  日子   不想幹就滾蛋

當晚白清嘉做了一場噩夢。

夢裏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趕, 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腳下的路卻變得越來越逼仄崎岖, 到最後她終于無路可走了, 黑暗中只有一個方向出現了一道豁口, 她興奮地跑過去, 耳邊卻忽然聽到一陣猖獗的大笑,尖刻的聲音在四周盤旋, 不斷重複着一句話——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于是滿頭冷汗地驚醒了,睡在她身邊的秀知聽到動靜也爬了起來,迷蒙間仍擔憂地問她:“小姐……?”

她喘着粗氣答不上話,過了好一陣才從噩夢中緩過來, 心中的恐懼和悲涼卻一點不減,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頭遇見的那個女人,總覺得她最後的那句“你一定會回來的”像是某種殘酷的預言。

……難道她真的會淪落到那一步麽?

她在心裏大聲否認, 狠命驅趕着那些可怕的幻象, 可表面上她必須非常安靜,因為潤熙和潤崇還睡在她旁邊的床上呢——這是妥協的結果, 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無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兩個孩子帶到自己屋裏睡了, 床只有一張,自然是要讓給小孩子,她們兩個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還是會冷得瑟瑟發抖。

“小姐是做噩夢了?”秀知壓低聲音詢問着, 眉頭也皺着,好像心疼她得緊,“該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會這樣的,明日還是去和大少爺說說這事吧……”

白清嘉搖了搖頭, 不想再聽兄嫂吵架,何況她這回驚醒也并非因為兩個孩子,于是只簡單說了一聲“無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濕冷即便隔着好幾層被褥還是能透上來把人凍住,她的身體在微微打着抖,就這樣睜着眼睛到了天亮。

次日她又出門尋找工作了。

人可真是靈活的動物,一切底線都能跟随際遇的更疊而改變——譬如她吧,原本還有些挑剔,只想做些體面清閑的筆頭工作,可在四處碰壁之後便也漸漸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願意做,只要能換到錢,只要……能讓她免于淪落到夢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她似乎急于證明那個女人的預言是錯的,因此心中已經對工作沒有什麽要求,可她卻仍然低估了一個女人在這個社會中處境的艱難——咖啡廳的侍應,裁縫店的學徒,報社的記者,字畫店的賬房……不管什麽工作都不願給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過男人的一根手指頭。

她很憤懑又很無力,想要分辯卻沒有機會,心中的迷茫與失落于是更加強烈,幸而幾天後在經過迎貴仙茶樓時事情還是出現了轉機——一個從黃包車上走下來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你是二爺的妹妹吧?”對方抱着手臂問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後露出了一絲笑,又指着熱鬧的茶樓跟她解釋,“我們曾見過的,就在這裏。”

白清嘉原本全不記得眼前這位是誰,但一聽這句解釋就被喚起了幾絲記憶,想起當初自己的确随二哥來過這間茶樓一回,那段日子他還荒唐着、為了個唱戲的角兒一擲千金呢。

眼前這位未曾上妝的女子便是與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與對方點了個頭:“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懶,上下看了白清嘉幾眼,招招手說:“白小姐可得空?若沒什麽事要忙,不如進來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這位小角兒姓周,藝名叫鳳笙,說來也是個念舊情的人——當初白二少爺曾花過大價錢捧她,一舉便讓她在上海灘打響了名聲,卻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記着這份恩,如今雖幫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卻多少能給白清嘉一份賺錢的營生。

“白小姐可會給人上妝?”周鳳笙一邊喝茶一邊詢問,“倘若你不嫌棄,倒可以來我們戲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妝之外也就是一些雜活,我幫你跟老陳說說,估摸着一個月能拿十五塊大洋。”

頓了頓又頗有深意地補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賞錢的,多起來沒個數。”

“賞錢”?

白小姐一輩子沒受過別人的“賞”,畢竟一直以來最尊貴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異、她也到了不得不低頭的時候,難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雖然一個月十五塊大洋連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還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誠懇地對周鳳笙說:“謝謝周小姐。”

對方又笑了,一邊嗑瓜子一邊擺擺手:“我可不是什麽小姐,苦出身唱戲的,你說這話要折煞我了。”

說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悵惘,說:“我也是為了償二爺的情,他啊……”

至此只餘一聲長嘆,分明也有幾多深情。

白清嘉不說話了,心中已然五味雜陳。

之後她便進了戲班子。

她之前不曉得這個行當的規矩,還以為他們是一直在迎貴仙唱戲的,後來才曉得他們也需四處奔波,倘若別處有人請就要一班人都過去,辛勞得很。

過去她沒有聽戲的習慣,自然也就不熟悉各個行當上妝的門道,進了班子之後只能從頭學起;帶她的師傅姓孫,是個五十多歲的大胡子,愛喝酒、脾氣很糟,不管多複雜的東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見她沒有學會便要破口大罵,還要去找班主老陳抱怨、不該找個累贅給他做幫工。

她也是有脾氣的人、還很不服輸,人家越說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個樣子來打對方的臉,于是每回學習都很上心,就算當場沒會事後也會去請教那些唱戲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該怎麽上妝的角兒,态度再沒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變得客客氣氣溫溫柔柔了。

她畢竟有頂好的教養和頂漂亮的皮囊,戲班子裏的人也都願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紀的長輩待她特別寬厚,會笑吟吟地幫她解釋好幾遍,末了還要感慨萬千地看着她說一句:“好孩子,你家裏的人都去哪兒了?怎麽舍得讓你這麽漂亮的女娃娃出來做工?”

唉。

她的父母當然舍不得,所以她并未告訴他們她在戲班子裏工作,只說自己要出門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後來她裝作對兄嫂的争吵十分厭煩、又表現得對如今住的那個房子百般厭棄,一切便有了說服力,顯得她像一個一心要遠離貧窮的逃兵了。

但這些細節顯然不必同戲班子裏的人說,是以每當別人這麽問起她都說:“有什麽舍不得?這裏多好呀。”

已經學會說好聽的奉承話了。

其實這多少有些違心的,畢竟她在戲班子裏可不是只要做上妝這一件事——角兒們換下來的戲服要人洗,上臺當間兒要喝的水得有人燒,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張師傅不在,她還要替他把唱戲時要用的東西搬到戲臺子上去呢。

她從沒幹過這種活,第一次被人要求洗衣服時完全愣住了,臉上心上都局促,讷讷地說:“我,我不太會……”

管事的鄭大媽可不管這些,聽了她說這話只冷笑了一聲,諷刺她說:“不會?你這是把自己當成金枝玉葉大小姐了?老陳頭給你一個月十五大洋!你連個衣服都不會洗?”

“不想洗就滾!”鄭大媽怒氣沖沖地罵着,“在這兒裝可憐給誰看!”

說完便一扭一扭地走了,隔十幾丈還能聽到她的譏諷,說現在的女孩子都輕飄飄沒吃過苦,就欠被苦日子好好锉磨一番,待見過了連草根泔水都沒的吃、只能易子而食的人間慘象,便不會說出什麽不會幹活的荒唐話了。

……可白清嘉是真的不會。

這世上或許都沒有比她更地道的金枝玉葉了——她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原本連杯茶都不會自己親手倒的,誰又舍得讓她洗衣服?可現在沒人疼她沒人護着她了,她要為了這每月十五大洋的酬勞彎下身子去幹活兒了。

她根本沒力氣,卻還要學着別人的樣子去井裏打水,然後再把髒衣服丢進去洗;冬天的水可真冷,她的手伸進去沒一會兒就凍得麻木了,拿出來的時候又紅又腫,簡直就像個醜陋的大蘿蔔。

可這有什麽呢?拿人家的錢就要給人家做事,一個月十五大洋的薪水已經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何況其他女孩子都能做、怎麽偏偏就她不能做?

沒有人體諒她的生疏和嬌貴,做完一件事就趕緊接着去做另一件,搬東西、燒熱水、擦桌子擦地……所有活兒都得幹,否則就會有人跟她說“不想幹就滾蛋”。

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卻讓她疲憊極了,每天都累得像要被榨幹了,在戲班子的每一天都漫長得讓人難以想象,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原來的自己過得究竟有多麽幸福,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到十點才起,可以慢慢悠悠地在午後的陽光下翻看一本外國小說,看到無聊時還能吃點精致的下午茶解悶。

現在?現在只有寒冷和疲憊是她的朋友,那雙曾經像玉一樣細膩漂亮的手沒過幾天就因為長時間浸泡在冷水裏而生出了凍瘡,嬌嫩的皮膚一點一點變得粗糙起來,還有地方幹得裂開了、流出了血。

她不敢讓父母看到,因此後來甚至不能跟家人同桌吃飯了,得麻煩秀知偷偷幫她拿到房裏吃,那光景讓秀知難過得直掉眼淚,一邊看着她吃飯一邊傷感地問:“小姐到底是做什麽去了?究竟是誰讓你吃了這麽多苦?”

這可真是令人心暖的話。

其實秀知自己又好到哪裏去了呢?一個人要照顧一大家子,買菜做飯、打掃收拾、接送孩子上學、去給白老先生買藥……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她一個人做的,倘若沒有她留在身邊幫襯着,白清嘉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麽繼續了。

“瞧你,哭什麽?”

白清嘉擱下飯碗,伸手輕輕幫秀知擦掉眼淚,苦澀的生活已經教會了她強顏歡笑,這是往日生活在蜜罐兒裏的她從不曾習得的技藝。

“其實也沒多辛苦,只是看着嚴重罷了,”她努力經營着輕松的語氣,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露出抱怨或疲憊的神情,說到一半又流露了些許真心,看着秀智的眼神充滿了感激與溫情,“何況我還能賺到錢呢,不像你,這麽辛苦卻一個子兒都拿不到。”

說這話時她眼裏有愧疚,分明是覺得對不起人家了;秀知看得真切、心裏卻越發替自己的小姐感到難受,一時眼淚掉得更兇,簡直要泣不成聲。

白清嘉嘆息一聲抱住秀智,用自己已經生出凍瘡和裂口的手輕輕拍着對方的後背,輕輕安慰着:“沒事的,沒事的,我們都會越來越好……”

一遍遍地重複,一遍遍地申說。

也不知道是說給秀知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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