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的祈禱

第03章 少女的祈禱

一窗之隔。

坐在車內的男人,黑西裝,冷傲高貴。

站在窗外的少女,白長裙,低微狼狽。

白與黑的沖撞,柔軟與強勢的碰擊。不論怎樣,與生來便玩弄強權的上位者氣場對峙顯然不明智。這樣缺乏理智的行為,讓江禧占不到半點優勢。

不過,少女也有自己的聰明所在。

“抱歉,我不是有意麻煩您。”她會将請求的語氣放得低柔。

“只是我答應過汪奶奶,今天會帶阿風一起回家,如果被奶奶知道他這樣半路扔下我,可能會惹她老人家不開心。”

這是實話,江禧沒撒謊。在【遊園】居住的這段時間裏,女孩行為得體,進退有度,更有玲珑心思處處讨得汪氏喜愛。周家人有目共睹。

就算繁忙在外的周時浔偶爾也會在電話裏,聽到祖母對弟弟的這位未婚妻稱贊有加。

女孩游說的措詞富有技巧,貌似善解人意的合理。于是她手擋車窗的無禮動作進而演變為一種略顯激進的莽撞。

無禮惹人生厭。

但莽撞,情有可原。

江禧不确定自己這番說辭,能否打動這個冷性薄情的男人,只能賭一把。

“周老先生過世已經讓奶奶過度勞神,您一定不想再因為阿風的事,讓她煩心。”

否則以周時浔的身份,又怎麽會大半夜親自去夜場抓周錫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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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您載我一起回去吧。”當她的眼神一下子軟下,少女楚楚憐弱的委屈感就出來了。

最後,還會改口稱呼他為,“大哥…”

少女的尾音落有近乎祈求的成色。

周時浔緩慢掀起眼皮。天色霧蒙,四處晦黯,他的眼色寡沉無度,唯有瞳孔深處折投一線冷光,如有實質般投向她,平靜眸波下透出極具剖析力的危險。

江禧像被他的目光燙了下,心口微窒,手指也不自覺縮蜷,烏密長睫因他眼底的審量感而輕輕發顫。

周時浔的眼神實在駭人。江禧猜不透,于是就算心有不甘,還是遲疑着把手從車窗上拿了下來。

淨透無瑕的玻璃上,留有她清晰淩亂的指痕。

一如女孩慌亂心跳的具象化透視。

算了,江禧疲憊轉身,心裏忍不住暗罵“姓周的沒一個好……”

忽然,車門響起“啪嗒”一聲。

截斷她的罵句。

江禧迅速回頭,雙手扒住車窗湊了上去。

黑色玻璃擋住她的鼻唇,只露出少女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眸型笑彎似月弧,望向男人的眼波仿佛盈着兩汪水般濕霭潮漉,驚喜的神情被這雙眼演繹得生動欲滴。

“謝謝您。”她反應極快,自覺拉開門鑽上了車,身姿靈活得像一尾游曳的魚。

車內溫度開得極低。

江禧剛剛淋過雨,衣裙被粘濕,從潮悶溽熱的室外驟然浸入密閉冷氣中,讓她狠狠打了個寒戰。

還沒等她緩過來,一絲冷香猝然擠入鼻腔。

江禧順勢落眸下去,見到周時浔朝她伸手,懶漫攤開掌,食指略勾。

淡薄的冷茶香随他腕骨翻動飄開,侵襲她的嗅覺神經。烏木焚香疊燒出淺淡禪性的涼,清消冷感的欲,末尾混染冰寒料峭的玉龍茶調。

男人的嗓線浸泡在茶調香氛裏,低磁發沉。

“車鑰匙。”他說。

江禧卻分心了。

前一秒耳邊裏飄過的是“車鑰匙”,後一秒腦內閃過的想法就變成“他的手可真漂亮”。

男人手指關節精瘦削長,骨脂分明,指甲修剪得齊短幹淨。手背脈管線條利落蜿蜒,青筋凸起明顯,張弛出非常濃烈的男性荷爾蒙魅力。

金屬機械表鏈圈纏在他骨感有力的手腕,與鳶尾鑽紋的袖扣交相折射名貴光調,冰冷,禁欲,名品美學般奪目無暇。

仿似有瑩玉的光泛繞在他指尖。

一霎晃暈了江禧的眼。

導致她手比腦子快,在遲鈍整整兩分鐘後,她已經不記得對方剛才說了什麽。

心裏想着“還要握手這麽客氣”,手已經直接伸過去握住他,然後,毫不見外地蹦出來一句: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周先生。”

冰涼綿軟的手感落入掌中。

陌生的微妙。

女孩膚色冷白,腕骨盈瘦,手背皮膚細膩薄透,隐隐看得見皮下脆弱的青藍血管。

秀長纖指貼觸在他手腕內側的動脈處,指溫冷涼,敷落輕微濡濕的柔軟壓感。

周時浔淡斂下眸,視線落在江禧猝不及防握上來的手,明顯停頓了下,稍顯懶倦的眼色隐微波動,一閃而逝。

他皺起眉,第一反應是從她指間冷漠抽手。不料江禧握得緊,他甚至施了些力度才抽離開,神态更為疲恹。

命令的口吻也更冷了:“鑰匙,拿來。”

肌膚接觸,男人的指戒無可避免地蹭劃過女孩的掌心,觸感冰冷,帶來一點輕描淡寫的、奇妙敏銳的,癢。

“什麽鑰匙?”江禧略帶困惑地看向他。

手指不自覺彎蜷,反複撫觸了幾下被他無意擦滑的掌心位置,感覺異樣。

周時浔側偏頭,眼神瞟過她的手,沒出聲。

江禧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識摸了摸身上,忽然摸到了周錫風扔給她的那把車鑰匙。

但是——

周時浔怎麽知道周錫風給過她車鑰匙?

大概只有一種可能。

“您都看到了,是嗎。”

她故意制造的這場“英雄救美”的邂逅;包括演戲前她跟同伴在他車旁說的話,為了在周錫風那裏刷存在她所用的這種——算不上光彩的手段。

早已敗露在周時浔眼皮底下。

像個小醜。

倘若換作別的男人,她還會想着試探。

但周時浔不行。江禧知道,這個男人擁有常人不及的洞察力,鋒利莫測,理性而缺乏情緒,任何自作聰明地試探在他這裏,都變得拙劣。

與其虛假,不如笨拙的直白。

于是她立刻道歉:“對不起,大哥。”

女孩蔫蔫地垂下睫毛,遮起眸下流轉的小心思,表現得為難,“我不是故意戲弄他,汪奶奶也希望我能讓阿風收收心。您知道的,想讓他收性沒那麽容易,有時候迫不得已我只能用些手段……”

周時浔半眯起眼睛,凝住她,漠然注視她的眸色帶有一種由皮穿骨的審視。

他壓根不接招。

車內本就冷卻的氣氛趨近凍結。

分明彼此坐得十足距離感,可男人傾倒性的氣場令人無處可藏。江禧如坐針氈,鼻尖是他身上彌散的冷茶香,眼前是他不着色半點情感的淺眸。

這種感覺太被動,以至于她說出口的話像不受控,“但請您相信,我絕對不會做傷害阿風的事,更不會做有損家族利益的事——”

她驟然截住話頭。

她在說什麽?她竟然在向這個男人表忠心。她極力想要對方知道自己跟那個騙走周錫風錢的女騙子絕不一樣。

當然她才不是這樣想的。傷不傷害周錫風有什麽所謂?為了完成任務她必須不遺餘力,不擇手段。

但是。

但是她剛才說這話也是拿出了十足的誠意。她拼命示忠的目的,只是不想在周時浔那裏留下“詭計多端”的不良印象。

畢竟整個周氏現在由他掌權。

不管周家長輩有多認可她,這個男人都有“一票否決”她的權力。而她現在決不能被趕出周家。

無論如何她都要完成這一單。

無論任何阻力,任何妨礙,任何不利于她從黎貝珍的父親手中拿到這份不菲傭金的困境,江禧都會竭盡全力、全心專注地攻克和踏碎。

攻略周錫風?她勢在必得。

江禧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這是唯一能讓她活下去的出路。

不會再有了。

比這更好的機會。

周時浔這時斜她一眼,扯唇:“怎麽不說了?”

江禧一秒回過神,幹笑兩聲:“怕您嫌我吵。”

她怕再說就顯得谄媚了。

“總之,把阿風交給我您就放心吧,我會比任何人都用心對他,保證以後讓他乖乖聽您的話。”她又補充了句。

周時浔眼也不擡,修削長指閑散把玩着車鑰匙,矜傲自持,像無視了她的廢話。

見他不理人,江禧撇撇唇,讪讪地閉上了嘴。直到車子平緩駛入【遊園】私人警衛區,寸頭男驅車駛停在無人處,意在讓她下車。

江禧也沒再多說什麽,禮貌道謝。然而轉身打開車門之前,倏然,她聽到身後男人淡漠開口,字詞透着些微譏嘲:

“看來黎小姐對于這場聯姻,很是享受。”

明顯聽得出對方話裏的諷意,江禧背對着他翻了個白眼,懂也只能裝着不懂,違心話張口就來:

“當然啦,阿風雖說平時愛玩了些,但我信他本性不壞。作為未婚夫他在各方面條件都拿得出手,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音落,她走下車。又像想到什麽,關門前轉身回望向周時浔,她忽然彎起嘴角,眸中閃動的無辜光澤藏有狡黠的底色。

她說:“大哥,周家在港城的地位首屈一指,我們黎家也不差什麽。既然是門當戶對的婚事,如果您願意為我撐腰,相信這場雙方長輩都看好的聯姻很快會有好消息。”

“為你撐腰?”周時浔像聽了個笑話。

瞥向她,薄唇勾起弧度,眼神卻剝離濃烈譏诮的意味,反問,“我為什麽要。”

又來了,這種孤傲冷蔑的眼神。

“要、要是我跟阿風在一起,我一定替您好好照顧他。”江禧強忍着被他眼神逼壓的慌意,極力維持輕快的語調,回答,

“至少不會再出現讓您百忙之中,還要費心半夜捉他回家這種事。”

女孩字詞小心,語氣是畏瑟。

可眼神堅定不移。

這讓她看起來有一種割裂的矛盾感。既坦誠,又設防,表達的情緒介于這兩者之間,哪種都有,哪者都不能完全概括,所以虛僞也看似真摯。

“你在要求我做事?”男人腔調懶散。

“是請求。”少女表情誠懇。

周時浔輕挑眉尾,低啞嗤笑一聲:“這麽沒誠意的請求?”

江禧有些不服,脫口而出:“就當為了您弟弟,做一場穩賺不賠的慈善。”

“哦?”男人慵懶地擡膝疊腿,“那麽,你能讓我賺到什麽?”

一句話讓她微哽,“我…”

“嗯?”他眼梢微眯,似乎不耐煩。

她的确還沒有能拿出手的籌碼,暫時。

周時浔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姿态高貴,音容裏淌出的諷刺不加掩飾:

“黎小姐,拿不出等價的籌碼,你沒資格求我。”

布加迪豪車如它的主人那般孤高離開。

江禧被成功噎在原地。

是她的錯。她高估了他跟周錫風的兄弟情,更低估了這個男人的不近人情。

收起上一秒嬌弱求憐的神情,她轉身往【遊園】裏走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這一瞬她恍然驚覺:

即便當下自己套着富家女黎貝珍的千金皮,又如何。在絕對統治性的名門權貴者面前,他們之間,永遠橫亘着無從跨越的階級差層。

這種地位差,意味着上流家族習與性成的傲慢與偏見。

她剛剛說:黎家也不差什麽。

黎家真的不差什麽嗎?

不,對比港城首席豪門周家,黎家差得遠了。

如若不然,黎貝珍的父親又怎麽會找到江禧,在自己女兒頂不上的關頭,哪怕找個冒牌貨也要費盡心機與周家扯上關系。

這群有錢人戲可真多。

今天實在是精疲力盡,江禧也沒心思再想這群有錢人之間的彎彎繞繞。

【遊園】裏兜兜轉轉好半天,江禧最終在一棟紅磚洋房樓前站定。三層摩登小洋樓,神秘風情,低飽和的暗紅牆體隐于蔥郁綠林,與整座【遊園】如出一轍的海派複古美感。

洋樓正中挂了塊金木雕花手刻匾。

——「Clanp普蘭佩」

十分高級的名字。其實就是間家庭西式餐廳。

現在還早,還不到正式用餐時間。但江禧實在餓得頭暈腦脹。

住進周家這半個月,雖然沒見到周錫風,她倒也沒閑着。每天要用盡各種手段讨汪氏開心,想盡辦法打聽周錫風的下落,再跟同伴輪流蹲守。

除此之外,她還賺足了一百單【代見費】。

所以江禧每天都很忙。忙到壓榨睡覺時間,連續兩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也忙到沒時間吃飯,比如從前晚到今早她還沒有認真吃到一頓正餐。

不該用那碟炒牛河教訓惡臭男的,可惜了。

江禧後悔地嘆一口氣,看了眼手機時間,才五點多。她記得這個時間【普蘭佩】內只有采辦工人在運送食材,主廚管家與一衆傭人們的工作時間是六點十分。

沒什麽人的話,她就不必時刻維持富家女黎貝珍的千金人設,吃個東西精致又挑剔。加上江禧本身對吃的東西一向沒什麽講究,能飽腹就行,她決定随便煮個面吃完回去補覺。

然而一邁進【普蘭佩】,江禧不免愕然驚住。

當下氛圍是安靜。

但整個中庭人來人往,陣仗很大。

主廚管家攜領一衆菲傭家仆已經在紛紛備餐,所有人秩序井然,手腳輕悄娴熟,動作利落而迅速不紊。

見江禧出現,侍女立即過來詢問她想吃什麽。江禧不想被這麽多人盯着吃飯,于是快速選好餐食獨自走上二樓,很快有兩名侍女端盤上來為她布菜。

正吃着,殺馬特突然響了她幾條微信,問她昨晚臺球室裏什麽情況。

江禧坐在二樓大廳的窗邊,邊吃邊回他消息。空隙裏無意間一個低頭,忽然瞟見不遠處,周錫風正往【普蘭佩】的方向過來。

她唰地站起身,偷偷朝下望了眼,确認他真的進了一樓。

這小子也是來吃飯的?

這時候,樓下清晰傳來周錫風的聲音,打破原本的平靜:“黎惠珍人呢?!”

女管家禮貌詢問:“二少爺是在找‘貝珍’小姐嗎?”

“管她什麽珍,她人呢??”

“貝珍小姐正在二樓用餐。”

簡單的粵語交談,江禧勉強聽得懂。

她坐回座位上,叉下一塊魚子醬蝦餅塞嘴裏,輕轉的眸波裏帶有一點思考。随後她抓起手機,邊嚼邊手指飛快地打字。

片刻後,旋轉木梯傳來匆匆踏上的腳步聲。

一樓到二樓共設有15步階梯。

江禧留意過。

她耳尖略動,眼睛落在手機屏幕上,心裏卻在随來人邁上樓階的腳步聲默念倒數:

15、14、13、……

屏幕上發來一條三秒的語音。

3、2、1——

第二條語音收到。

周錫風走了上來,見到江禧開口就喊:“黎惠珍你……”

江禧眉尖微挑,拇指按下語音外放。

“bb,回國之前都仲話愛我,先過幾日就要結婚?”

(寶貝,回國之前還說愛我,這才幾天就要結婚了?)

江禧手機裏響起一道男聲。

粵語,尾聲拖長,氣泡音濃膩壓低。

适時打斷周錫風的話,讓他愣在原地。

江禧悄悄掩下唇角的笑容,再擡眼瞬間切變滿臉驚惶,手指胡亂點按屏幕,像是要暫停語音,又因為過度慌張怎麽都關不掉界面。

總之,第二條語音自動播放:

“反正周錫風呢個花心少爺你睇唔上眼啦,聯姻都冇咩所謂,bb,我可以當三……”

(反正周錫風那個花心少爺你看不上眼的啦,聯姻也無所謂,bb,我可以給你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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